赵王氏蹲在墙角,陶罐搁在膝上,正一勺一勺往里头添盐。她动作很轻,像是怕惊了谁,可手却不稳,盐粒撒出来几颗,落在土上,被夜风卷着滚进草缝。
灶房门缝里透出一点油灯的光,照不到她,却让她更不敢抬头。她知道麦穗刚吹了灯,可那屋里静得不像有人,反倒让她心里发毛。
她原想着,偷个方子罢了,又不是偷钱偷粮,顶多被人撞见骂两句,脸皮厚些也就过去了。可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儿抖着手,连一罐盐都倒不利索。
罐子快满时,她听见门轴“吱”了一声。
她猛地抬头,麦穗就站在门口,手里没拿灯,可眼睛亮得像能照进人心里。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像是等她说点什么。
赵王氏喉咙动了动,想站起来,腿却软了一下,没撑住。她索性不动了,把罐子抱紧了些,像是那是她唯一的凭仗。
“你这是,打算腌菜?”麦穗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也不冷,反倒有点像平常拉家常。
赵王氏愣了下,没料到是这么一句。她张了张嘴:“我……我家那口子爱吃咸的。”
“哦。”麦穗点点头,“那你这盐,放多了。”
“多了?”赵王氏下意识反驳,“我按你那纸条上的量来的,三钱!”
“三钱是一斤菜。”麦穗往前走了一步,影子落在她身上,“你这罐子,少说得装三斤,盐却只撒了一小撮,连半两都不到。你当这是撒香料呢?”
赵王氏脸一热,没吭声。她哪懂这些,只想着省着点用,盐贵,家里也不宽裕。
麦穗蹲下来,离她近了些:“你要是真想学,白天来就行。纸条我都让人贴灶边了,谁都能看。”
“我不是来学这个的。”赵王氏突然抬头,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股狠劲,“我是来问你,那豆酱的方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麦穗没答,只看了她一眼,然后站起身,转身进了灶房。
门没关。
赵王氏愣了下,犹豫片刻,还是抱着罐子跟了进去。
屋里灯重新亮了,麦穗坐在案前,手里拿着那卷竹简,正一页页翻着。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得她眉头微蹙,像是在找什么。
赵王氏站在门口,不敢再近。她知道那是《食方》,村子里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说是能让人吃饱饭的秘法。
“你信不信,蒸馍能存七天不坏?”麦穗忽然问。
“我不信。”赵王氏脱口而出,“馍放三天就发酸,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那你家那锅,昨天蒸的,今天早上吃的,是不是有点酸味?”
赵王氏一怔,没说话。她确实觉得不对劲,可她以为是自己火候没掌握好。
“不是火候问题。”麦穗把竹简往她面前一推,“是你揭盖太早。热气冲出来,碰到冷屋顶,水汽往下滴,回浸到馍上,霉就从那儿起。你要是等它自然凉透再开盖,能放五天。”
赵王氏盯着那竹简,手指不自觉地伸过去,想摸又缩了回来。
“你偷看过我的盐渍方子。”麦穗语气平平,“现在又想偷豆酱的?”
“我没有!”赵王氏猛地抬头,“我只是……想弄明白!你这些东西,哪来的?祖上没传过,书上也没见过,你一个外来的妇人,凭什么……凭什么就能做出我们几十年都做不出的东西?”
麦穗没生气,反倒笑了下:“凭我吃过发霉的饭,饿过三天的肚子。你呢?你蒸坏了馍,大不了再蒸一锅,可有人,是真会饿死的。”
赵王氏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麦穗把竹简收回来,卷好,放进鹿皮囊:“你要是不服,可以试试。按方子来,火候、盐量、时间,一样不差。成了,是你手艺好;不成,再来问我。”
“可你那豆酱……”赵王氏咬了咬牙,“我试过!按你说的腌了七天,结果打开全是黑的,一股臭味!”
“黑?”麦穗挑眉,“你用的豆子晒干了吗?”
“晒了……吧。”
“晒了几天?”
“两……三天。”
“湿豆子腌七天,不臭才怪。”麦穗摇头,“豆子得晒到捏着咔咔响,一颗颗硬得像石子。你少晒一天,发酵就乱套。”
赵王氏脸色变了变,像是被戳中了什么。
“还有,你封坛用的布,是不是旧的?有没有油渍?”
“这……我用的是灶上擦锅的布。”
“那布沾了油,一闷就生杂菌。”麦穗叹口气,“你以为秘方是几个字写在纸上?它是火候、是天气、是手上的感觉。你偷得走竹简,偷不走这些。”
赵王氏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黑灰。她忽然觉得,这双手,好像从来没真正懂过灶火。
“你要是真想学,我可以教。”麦穗声音缓了些,“但别半夜来偷。你要是摔了坛子,坏了料,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我不是来偷的!”赵王氏突然抬高声音,“我是来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搞这些新花样,是不是想把我们这些老厨妇都比下去?是不是想当这村里的灶神娘娘?”
麦穗静静看着她,过了会儿,才说:“我想让大伙儿少吃一顿馊饭,少饿一次肚子。你要觉得这是争权夺利,那我也没办法。”
赵王氏哑了火。
屋里静下来,只有油灯偶尔爆出个灯花。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皱巴巴的,边角都磨毛了。她放在案上,推过去。
是麦穗让阿禾发的那张盐渍菜纸条。
“这上面……‘三日可食’,可我家那坛,才两天,就冒泡了,还有一股酸气,是不是坏了?”
麦穗拿起来看了看:“冒泡是正常的,那是发酵在走。酸气也不怕,那是味道在成。你要是不信,明天开一坛尝尝,只要没黑、没烂、没臭,就能吃。”
赵王氏半信半疑:“可……可这和祖法不一样。”
“祖法说豆子泡三天会烂,可阿禾的腌豆七天都好好的。”麦穗看着她,“你愿意信祖法,还是愿意信你自己的嘴?”
赵王氏没答。
麦穗把纸条还给她:“你要是还怕,明早来我家灶房,我当面做一坛给你看。”
“我……”赵王氏张了张嘴,又闭上。
“不过,”麦穗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把鹿皮囊塞进夹层,“要是再有下次半夜摸进来,我不报里正,也会让阿禾带人守夜。她力气大,下手没轻重,你要是被推一跤,我可不管。”
赵王氏脸色变了变。
麦穗吹了灯。
屋里黑了。
她听见赵王氏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撞到了门框,又停住。过了会儿,脚步声才慢慢移出去,轻得几乎听不见。
麦穗没动,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远了,才伸手把夹层的竹简又往里推了推。
外头风刮了一下,门没关严,吱呀响了声。
她走过去,正要关门,忽然瞥见地上有个东西。
是擀面杖。
赵王氏带来的,忘了拿走。
她弯腰捡起来,搁在灶台上。
转身时,手腕上的艾草绳扫过油灯座,火星跳了一下,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