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的手还停在焦土上方,指尖沾着灰黑的碎屑。她没收回手,也没继续动作,只是看着那片烧过的地皮。阳光照在她的手腕上,艾草绳的颜色比昨日浅了些。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鹿皮囊挂在腰侧,铜印在里面压着布料,留下一个方正的印子。她没去碰它,转身朝村东走。
织坊的门开着。木梭来回的声音不断,像雨点打在瓦上。阿禾站在最里面那台织机旁,手里拿着一截麻线,正对着光看纹理。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麦穗走到长案前。五彩绢已经整匹铺开,颜色在日光下分明。红是深红,青是墨青,黄是粟黄,不是染出来的,是双色麻自己长成的模样。她伸手摸了摸,布面结实,经纬紧密,比普通麻布厚实,却不僵硬。
“能裁衣,也能做帐。”阿禾走过来,“试过拉力,三个人拽,没断。”
麦穗点头。她知道这东西值钱。但值多少钱,怎么换,得看谁来谈。
门外传来马蹄声。两匹骆驼停下,背上驮着皮袋。一个男人从骆驼后下来,穿着褐袍,袖口磨得发白。他手里托着一枚金币,金光晃了一下。
“陈娘子。”他开口,声音带着外地调子,“我是耶律齐。听人说你这儿出了神丝,特来瞧瞧。”
没人应声。织娘们停了手,盯着他看。
他把金币放在绢面上。金属和布料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这个,换十匹好马。”他说,“河西产的,耐旱耐寒,能驮盐能跑路。”
阿禾往前半步,手按在织机边上。那里插着一把短刀,刀柄露出半截。
“马归你?”她问,“还是归我们?”
耶律齐笑了:“你想怎么分?”
“我们不缺牲口。”麦穗开口,“缺的是盐道。”
耶律齐脸上的笑淡了些。
“临洮到武威,官道被豪强卡着。”麦穗指着绢,“他们卖黑价,百姓吃不起。我要你帮我通一条私路,明里贩货,暗里送盐。”
坊内一下子静了。织机都停了。
耶律齐没动。他低头看着金币,又看向麦穗:“你知道走私盐是什么罪?”
“我知道。”她说,“你也知道,陇西每年饿死的人里,有多少是因缺盐乏力倒下的。”
他没接话。
麦穗把绢角折起来,露出背面的针脚:“这麻为什么双色?因为它长在毒血浇过的地里,靠五色丹化腐为肥。我们不怕难,也不怕斗。”
耶律齐抬眼看着她。
“我给你三成绢。”她说,“另外,我可以教你们养蚕。中原的桑蚕法,你们没有。”
他忽然笑了,这次笑得响了些:“你不怕我拿了法子就走?”
“你会回来。”她说,“因为你卖的货,得有人买。而我能让你的货,变成更多人的必需品。”
耶律齐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伸手,把金币拿了起来。
“好。”他说,“我答应你。盐路若通,第一车盐送到时,我亲自押送。”
阿禾没松手,但也没再往前。她看着耶律齐,眼神没变。
麦穗转身走到另一台织机前,拿起一卷未拆封的绢。布料沉甸甸的,摸上去有股新麻的气味。她把绢放到长案上,打开一半。
“三日后,出第一批货。”她说,“你带人来验。”
“我今晚就走。”耶律齐说,“得探路,避关卡。有些地方,白天不能过。”
“路上小心。”她说。
他点点头,收起金币,转身出门。骆驼跟着他走了几步,蹄子踩在土路上,声音渐渐远去。
织坊里没人说话。过了会儿,一个织娘小声问:“真要送蚕法?”
麦穗没回答。她把剩下的绢卷好,用麻绳捆住,放在角落的箱子里。箱子是榆木做的,上了锁。
阿禾走过来,低声说:“他背后可能有陆恒的人。”
“我知道。”麦穗说,“所以他不会乱来。陆恒恨我,但更恨走私——动摇赋税的事,他压不住。”
阿禾皱眉:“万一他报官呢?”
“他不会。”麦穗看着窗外,“他想独占这路。但现在,他知道我手里不止有绢,还有他想要的东西。”
“蚕法真的给?”
“给一部分。”她说,“留一手。真正的密法,只传给信得过的人。”
阿禾点头。她走到门口,朝外望了一眼。耶律齐已经走远,只剩沙尘在空中慢慢落下。
“我让两个织娘跟一段。”她说,“不近身,只看方向。”
麦穗嗯了一声。她坐在长案边的矮凳上,从鹿皮囊里拿出一块陶片,又取出炭笔。
她在上面写:
三日后发货,路线由胡商定。
盐量预估:每车三百斤,首车试路。
回报:三成绢,蚕种十枚,育法简授。
写完,她把陶片翻过来,又写了一行:
防陆恒耳目,传话用暗语。盐称“灰粮”,绢称“彩布”,人称“驼客”。
她放下炭笔,抬头看阿禾:“今晚召集织娘,清点库存。每人只知一段工序,不许打听全程。”
阿禾应了,转身去忙。
麦穗坐着没动。她把手伸进鹿皮囊,摸了摸铜印的边角。冰凉的,棱角分明。
她没拿出来。
外面太阳偏西,光线斜照进织坊,在五彩绢上划出一道亮边。她站起来,走到窗前。
村口的路上,有几个孩子在追一只鸡。狗在叫。远处田里,有人在翻地,铁犁划过土层,翻出深褐色的泥。
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向织机。
手指搭上梭子,她推了一下。木梭穿过经线,稳稳落在另一头。
她又推了一次。
织机重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