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晒场的东墙,麦穗蹲在石台前,把那块湿透的旧布叠成方正的小块。她没多看,轻轻放进箱底。昨夜陆恒走后,风停了,雨也停了,讲案上的竹简干得发脆。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正要走向东墙根那排陶罐,村口传来马蹄声。驿站的老卒牵着一匹瘦马进了村,手里举着个竹筒,筒身绑着一撮灰褐色的狼毛。
麦穗脚步一顿。
她认得那毛色。是囡囡小镰刀上缠的。
老卒走到晒场中央,把竹筒递过来。“边地来的,没人盖印,只说务必送到你手上。”
麦穗接过竹筒,指腹摩挲着狼毛。她没急着打开,先转身从讲案下取出炭笔和算板,放在案头。然后才用指甲撬开封口。
两张羊皮纸滑了出来。
第一张画着整齐的沟垄,田埂呈斜线分布,沟底有细密刻痕,旁边写着三个字:“水足”。田垄间画着一种低矮植物,叶片三出,根部粗壮。她盯着看了片刻,抬眼对阿禾说:“取徐先生留下的图谱来。”
阿禾快步进屋,翻出贴满药签的竹篓,抽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图。上面画着同一种植物,标注“苜蓿,耐旱,饲马良草”。
麦穗点头,拿起第二张纸。
纸上只有一行字,笔画歪斜,像是用炭条在地上划出来的:“娘,我吃饱,马壮。”
她手指停在“饱”字上,指尖微微发紧。眼睛有些发热,但她没抬手擦,只是把两张纸并排铺在讲案上,压上一块扁平的石片。
“去叫人。”她说,“今日议事。”
阿禾立刻转身往各家走。晒场上陆续有妇人赶来,围在讲案前。有人看见羊皮纸,低声念出那行字,随即抬头看向麦穗。
麦穗没说话,只用炭笔在算板上写下三个数字:三千。
“我们要备三千石粮,送往敦煌。”她说。
人群静了一瞬。
赵德拄着铜杖从祠堂方向走来,脸色阴沉。他站在人群外,声音压得很低:“你这是要私调民粮?戍边自有军仓供粮,轮不到你一个农妇操心。”
麦穗抬头看他。“去年战报说,西域驻军断粮七日,马啃皮甲。朝廷拨的粮,半数烂在路上。”
“那是官家的事。”赵德握紧铜杖,“你若擅动存粮,坏了里制,便是大罪。”
麦穗不答。她示意阿禾展开兽皮地图,钉在讲案木架上。地图上标着从陇西到敦煌的商道,沿途画着七个红点。
“这是近三年运粮损耗的位置。”阿禾指着红点,“沙暴两处,匪患三处,塌方两处。官道不通,民间驼队倒有六成能到。”
她又翻开算板:“眼下各户存粮共四千一百石。若拨三千石西送,留一千一百石为种粮和口粮,够撑到秋收。”
有人开口:“可要是路上丢了呢?我们自家都吃不上了。”
阿禾接着说:“不是白送。囡囡信里提过,敦煌附近发现可耕荒地,种了苜蓿。若粮能到,他们可用战马换粮车回程载草种。”
她顿了顿,写下新一行字:“三百匹马,可耕两千亩荒地。两年后,增产五千石。”
人群开始低声议论。
赵德冷笑:“就凭一张没印的纸,几句孩子话,你就敢赌全村人的命?”
麦穗终于开口:“这不是孩子话。是校尉军报。沟垄画法、水源标记,全是军中传信规矩。她若不在那边,画不出这个。”
她指向图上那行字:“她说她吃饱了。可你知道她上一次写‘吃饱’是什么时候?八岁,刚被带回来,咬了我的手,就为了抢一口菜团。”
众人沉默。
麦穗继续说:“她在替我们守边地。开荒,种草,驯马。我们若连这点粮都不敢出,还谈什么自治?”
她转头看阿禾:“账目清楚吗?”
“清楚。”阿禾拿起算板,“已核三遍。三十户可出粮,每户百石以内。缺额八百石,需有人垫付。”
麦穗解开鹿皮囊,倒出里面的种子。黄粟、黑豆、?子,堆在案上。她抓起一把,放进身边空袋。
“我出五十石口粮种。”
阿禾立刻解下药庐钥匙,回家取来三只陶罐,倒出干菜、药渣、晒干的菌菇。她当众称重,折算成粮价,记下两百石。
“药庐三年积蓄,全在这儿。”
十名妇人陆续上前。有的掏出存粟的契据,有的拆开嫁妆匣,取出藏了多年的谷票。一人说:“我男人死在戍边路上,囡囡替他守到了今天。这五十石,我出。”
另一人说:“去年旱,麦穗分我二十斤种。现在该还了。”
袋子一个个装满,数字不断跳动。最后差三十石。
麦穗正要开口,赵德转身走了。没人说话。过了半晌,里厨赵王氏匆匆跑来,手里拎着个麻袋。
“里正让我送来的。”她说,“一袋粟米,三十石。”
她放下袋子,喘着气,“他说……路要通,不能断在咱们这儿。”
麦穗看着那袋粮,没多问。她点点头,让人记下。
三千石,齐了。
午后,牛车一辆辆拉到村口。麦穗亲自监装,一袋袋粮食码进车厢。她从怀里取出那张“娘,我吃饱”的羊皮纸,用木钉钉在首车的栏杆上。
风一吹,纸页轻轻晃动。
阿禾走过来,低声问:“要不要写封回信?”
麦穗摇头。“她知道我们收到了。信不用写,粮送到就是话。”
车队排成一列,二十辆车,四十个赶车人。都是自愿报名的妇人和少年。麦穗站在车头,挨个检查绳索是否捆牢,粮袋有没有破损。
最后一辆车装好时,夕阳已斜过屋顶。
麦穗退后几步,看着整支队伍。她左手腕的艾草绳被风吹松了,她抬手挽了挽,重新系紧。
阿禾把兽皮地图卷好,放进竹筒,放在讲案角落。麦穗走回案前,翻开账册,一笔笔核对支出。炭笔在竹简上沙沙移动。
油灯点亮时,她取出一块新陶片,写下四个字:“信至,心定。”
她刚放下炭笔,窗外传来车轮碾过土路的声音。第一辆牛车缓缓启动,驶出村口。
风从晒场刮过,吹动钉在空栏上的羊皮纸。那一行歪斜的字在暮色里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