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的马蹄砸在村口石板上,溅起的尘土扑了麦穗一脸。她没抬手拍,只盯着那孩子高举的陶罐——里头装着半块发黑的土,夹着星星点点灰白颗粒,像陈年灶灰混了碎米。
“姐!”囡囡滚下马背,脚一软差点跪倒,手却死死护着罐子,“李家屯的地,翻出来的东西……不是土!”
麦穗蹲下,伸手从罐里捻出一粒灰白点,放在指尖搓了搓。没碎,但沾了点湿气后,表面泛出油光。她从腰间摸出炭笔,在陶片上轻轻一划,再把那颗粒搁在笔痕上,凑近太阳底下照了照。
“不是石头,也不是沙。”她低声说。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王氏端着一碗凉茶走出来,见两人蹲在村口不动,皱眉道:“大中午的,又折腾啥?阿禾才走一天,你们倒又要往外跑?”
麦穗没答话,只把陶片移到阴凉处,掏出火折子点了一小撮干草,搁在陶片底下慢慢烘。热气一升,那颗粒忽然“啪”地一声裂开,钻出半截蜷缩的细虫,焦黑扭曲,一股子腥臭味直冲鼻腔。
赵王氏“哎哟”叫了一声,碗差点打翻。
“虫卵。”麦穗吹灭火折,声音稳得像井底石,“埋在腐草里,等天暖土湿,就孵。”
她站起身,把陶片举高,让阳光照得更清楚些:“这玩意儿要是爬进田里,金粟麦刚冒头就得被啃断根。”
村里人陆陆续续围了过来。有人嘀咕:“地里长虫,不烧香求神,能管用?”
“我爹说,前年蝗灾,就是地神发怒,封了三日田才平。”
麦穗不理这些话,转身对囡囡说:“去,把铜锣拿下来,敲起来——全村民夫,晒谷场集合!虫灾要来,抢在天黑前布防!”
囡囡拔腿就跑。不一会儿,铜锣声“哐哐”响彻村子,连远处犁田的人都直起了腰。
晒谷场上很快站满了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连拄拐的李老根他娘都被人扶着来了。麦穗站在石碾子上,手里举着那个陶罐,让所有人都看得见。
“这不是神罚,是虫害。”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虫卵藏在土里,靠腐草养着,等温度上来就活。咱们现在动手,还能拦住它。”
底下有人摇头:“可阿禾不在,她懂这些……”
“阿禾不在,咱们就不种地了?”麦穗打断他,“她教过你们记产量、算出粉率,就没教过你们看土、辨虫?”
人群静了静。
她跳下石碾,从怀里掏出一叠竹简,是阿禾走前整理的《农事录》。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行:“三月虫动,灰白点地,遇热爆裂,即为卵期。防治法三:一撒草木灰隔路,二焚艾烟驱虫,三挖浅沟断行。”
她抬头环视一圈:“现在,分三拨人。老弱去灶房扫灰,越多越好,沿田埂撒宽道;妇人割艾草,每三亩堆一堆,今晚必须点起来;少年跟我去田头,挖沟引水,深不过脚踝,宽要过膝盖。”
没人动。
麦穗也不急,只低头从鞋底抠出一块泥,扔进陶罐里:“你们不动,虫就动。它不吃别的,专啃嫩苗。你们家那点?子、新麦,三天就能啃光。”
赵王氏突然开口:“我家有陈艾。”
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她抿着嘴,袖子动了动:“我娘传下的方子,三年陈艾混狼毒草根,驱虫最灵。可……这方子从没外传过。”
麦穗看着她,没说话。
赵王氏咬了咬牙:“但我现在说——掺这个,烟才管用。”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不信:“你早不说,这时候才拿出来?”
“我怕没用!”赵王氏猛地提高声音,“我怕你们说我是装神弄鬼!可我看那虫卵炸开,我就知道……这不是小事。”
麦穗点点头,把竹简递过去:“那你带队,管烟堆。艾草配比写清楚,每堆留个记号。”
赵王氏接过竹简,手指在纸上点了点:“狼毒草根不能多,一捆艾草配指甲盖大一块就行,多了伤苗。”
“记下了。”麦穗转身对人群,“现在,动起来!灰不够,去邻村借;沟不够深,加人挖;烟不起,加料!谁家田边失守,全村都跟着遭殃!”
人群终于散开。老人往灶房走,妇女奔向后山艾草地,少年们扛起铁锹往田里跑。
麦穗正要走,看见村道尽头扬起一阵尘土。赵石柱穿着戍卒短衫,裤腿卷到大腿,肩上扛着一把新锄头,快步走来。
“听说虫灾?”他抹了把汗,“我跟队头请了三天假。”
麦穗指了指东头田埂:“那边沟才挖了一半,你带人接着挖。”
赵石柱嗯了一声,把锄头往地上一插,脱了鞋就下田。泥水立刻漫过脚背,他弯腰抓起一把土,甩到田埂上,动作利落得像割草。
太阳西斜时,第一道草木灰带已经沿着田埂铺开,白茫茫一条,像冬天初雪。艾草堆也垒好了,赵王氏亲自蹲在每一堆旁调配药材,烟雾升起时,带着一股浓烈苦香,呛得人直咳嗽,但没人停下。
麦穗在田头来回走,手里捏着陶罐,时不时从土里挑出一点碎屑放在陶片上烤。每次有颗粒爆开,她就在竹简上画一道。
囡囡骑马在田区巡逻,马背上挂着几个小陶罐,里面装着不同地块的土样。她每跑一圈就回来报一次:“北田三处见卵,西田两处,南田暂时干净。”
“南田也不能松。”麦穗说,“明天加一道沟。”
天快黑时,第一波虫群试探着爬到了田边。它们像细小的黑线,在灰带上蠕动,刚碰到草木灰,就纷纷扭动身子,往回退。
有人喊:“灰管用!”
可没过一会儿,几只虫绕开了灰带,往一株金粟麦爬去。麦穗眼尖,立刻抓起旁边烟堆的火把,往地上一挥,火星溅落,虫子瞬间缩成一团。
“烟要连着烧,不能断!”她喊,“轮流守!”
赵王氏听见了,立刻招呼几个妇人:“换新艾草!加狼毒根!”
烟雾更浓了,苦香弥漫整个村子。远处田埂上,火光连成一线,人影在烟中晃动,像在跳某种古老的舞。
麦穗蹲在田头,手腕上缠着一条艾草绳,用来驱蚊。夜露渐重,绳子已经湿透,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她翻开竹简,写下:“三月十八,戌时三刻,虫群初犯,灰阻其二,烟退其三,沟未成处险破。明日加宽隔离带,增烟堆至十二。”
她合上竹简,抬头看去。赵石柱还在沟里挖土,裤腿全湿了,背影在火光里一晃一晃。囡囡骑马从西田回来,脸上沾着灰,手里举着陶罐。
“姐!”她勒住马,“西田新土样,又有卵!”
麦穗接过罐子,打开盖子,借着火光看了一眼。
陶片上,那颗灰白颗粒正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