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麦穗蹲在堆肥垄边,用陶片刮下一点腐土,指尖捻了捻。土粒松软,带着微酸的气味,比三天前那筐被赵王氏搅乱的生土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她把陶片翻过来,在背面刻了“四日”两个字,又划了一道短痕。阿禾站在一旁,鹿皮囊斜挎在肩,手里攥着半截炭笔,眼睛盯着那道刻痕,像是要把它刻进脑里。
“再过一天,就能撒到新垄上了。”麦穗把陶片塞进囊中,拍了拍手站起身。
阿禾没动,声音压得很低:“昨日邻村李家嫂子悄悄来问,说她家田角也闹虫,能不能……照着咱们的法子试一试?”
麦穗看了她一眼,没答话,只朝田头走了两步。远处几垄试种的间作田里,粟苗高出一截,豆藤也攀得结实,叶片上不见虫蛀的孔洞。她蹲下,抓起一把草木灰,撒在垄沟边,又用锄头轻轻翻了翻。
“让她来学。”麦穗说,“但得自己带陶片,自己记。”
话音未落,村口方向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褐衣的小吏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个提笔的书吏,两人脚上沾着泥,显然是刚从田里转过来。小吏在麦穗面前站定,打量了一眼那几垄整齐的田块,又看了看她腰间的鹿皮囊。
“你就是陈麦穗?”小吏问。
“是。”麦穗没动。
“县吏巡查下都乡,见三户试种‘粟豆相养’,又用灰土压虫,苗势比旁田好出两成。问了农人,都说法子是你这儿传出去的。”小吏顿了顿,“你可愿当面说一说,这法子是怎么来的?”
麦穗没立刻答。她回头看了阿禾一眼,阿禾会意,从囊中取出一块陶片,上面密密麻麻刻着“三月十七”以来的记录:腐熟日数、虫害变化、垄距宽窄。麦穗接过,递给小吏。
小吏低头看了看,眉头一动。那字虽歪,却一笔一划,日期、数据、结果清清楚楚。他身后的书吏凑过来,低声念了几句,抬头道:“确有条理。”
“你一个妇人,记这些做什么?”小吏问。
“地不骗人,人得说实话。”麦穗指着那几垄田,“苗长得好,是因为地吃饱了;虫少了,是因为灰土压住了地气。我记下来,是怕人忘了哪天该翻肥,哪天该撒灰。”
小吏没再问,只让书吏把陶片内容抄录下来,又亲自走到那几垄间作田边,蹲下看了许久。临走前,他回头对麦穗说:“县令若问起,我便说,这法子出自赵家村一农妇,名叫陈麦穗。”
麦穗没应声,只看着他们走远。阿禾站在她身后,手心微微出汗。
“他会说吗?”阿禾问。
“会。”麦穗把陶片收回囊中,“人信的不是我,是地里的苗。”
三日后,县衙。
麦穗站在县衙外的石阶下,粗麻短褐上还沾着田里的土,左腕的艾草绳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门吏上下打量她,鼻孔朝天:“黔首见官,得等传唤,站这儿做什么?”
“县令召见。”麦穗说。
“召见?”门吏嗤笑,“你当县令是村口晒太阳的老头,随随便便就能见?”
麦穗没争,只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陶片,上面是县吏亲笔写的一行字:“赵家村陈麦穗,农技有成,可问。”她递过去。
门吏接过看了看,脸色变了变,没再拦,只冷着脸说:“等着。”
半个时辰后,麦穗被带进一间厅堂。县令坐在案后,五十上下,眉目沉稳,手里正翻着一份竹简。书吏站在一旁,案上还摊着几张陶片的拓本。
“你就是陈麦穗?”县令抬眼。
“是。”
“听说你教人‘粟豆相养’,又用草木灰防虫,可有凭证?”
麦穗从囊中取出三块陶片,一块记堆肥周期,一块记虫害变化,一块记间作垄距。她一块块摆在案上,声音平稳:“这是从三月十七日起记的。三户试种,七日翻肥一次,灰土覆垄,虫害减了八成。间作田比单种粟多收一成五。”
县令低头看陶片,手指在“一成五”三个字上停了停。
“你一个妇人,为何要记这些?”
“因为饿过。”麦穗说,“我知道一成五的粮,能救几个快断气的人。”
县令没动,只问:“你说‘地如人需养’,这话怎讲?”
“人干活久了要歇,地种久了也要歇。”麦穗指着陶片,“单种粟,地力耗尽,苗就弱。轮作豆,豆根能养地;堆肥,是给地吃饭。地吃饱了,才肯长粮。”
县令沉默片刻,又问:“草木灰为何能防虫?”
“虫怕碱。”麦穗说,“草木灰性燥,撒在垄上,虫不敢近。就像人怕苦药,虫也怕这味。”
县令抬头,盯着她:“这些道理,谁教你的?”
“没人教。”麦穗说,“我试出来的。试错了,地不长粮;试对了,人能吃饱。”
厅堂里静了片刻。县令缓缓靠回席上,对书吏道:“记下来:赵家村陈麦穗所陈农法,条理分明,数据可验。‘间作套种’与‘灰土防虫’二法,可试于下都乡五里。”
书吏立刻提笔记录。县令又看向麦穗:“你可愿将法子写成简册,供乡吏传阅?”
麦穗摇头:“简册易丢,字也难认。不如我亲自教,一人学成,再教五人,五人再教十人。田里长出来的,才算数。”
县令竟笑了:“好一个‘田里长出来的’。”他顿了顿,低声道:“黔首之中,竟有此智。”
麦穗没应,只把陶片收回囊中,低头行了一礼。
走出县衙时,天色已暗。阿禾在石阶下等她,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前。
“怎么样?”阿禾问。
麦穗没说话,只从囊中取出一块新陶片,在上面刻了四个字:“势成半步。”
阿禾盯着那四个字,呼吸微微发紧。
“下一步呢?”她问。
麦穗抬头看了眼县衙高墙,墙头瓦缝里,一株野草正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她没答,只把陶片塞进鹿皮囊,转身朝村口走去。
阿禾快步跟上。
走到村口老槐树下,麦穗忽然停下。她从囊中取出炭笔,在树干上画了一道竖线,又在旁边写了个“粟”字。
“明天起,你带李家嫂子来学。”她说,“从这个字开始。”
阿禾点头,伸手摸了摸那道刻痕。
麦穗转身继续走,脚步没停。远处田垄上,几盏油灯亮了起来,映着几双还在翻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