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冲进屋时,油灯的火苗被带起的风压得一歪,陈麦穗正低头翻陶片,指尖在“绿苔初现”那行字上停了停。她没抬头,只把陶片塞进鹿皮囊,顺手抓起靠在墙角的烧火棍就往外走。
雨已经砸下来了,不是春雨那种细密,是成片成片往下倒的水墙。村口那棵老槐树在风里晃得厉害,树皮剥口处被冲刷得发白。她一脚踩进泥里,裤腿卷到膝盖,泥水顺着小腿往上爬。
“开新渠!”她边跑边喊,声音压过雨声,“东洼闸口,全开!”
没人动。几个后生缩在屋檐下,盯着那条才通水没几天的暗渠,像是怕它吃人。赵王氏抱着胳膊站在祠堂门口,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陈麦穗不等他们,自己蹽到渠首。陶管接口处堆着半袋草木灰,是昨晚防渗漏时临时堵的。她一脚踹开麻袋,肩顶住管口,用力一撞。陶管“咔”地一声松动,浑浊的水猛地喷出来,顺着新开的沟道往东洼田冲。
“还愣着?”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水不进东洼,就进你们家灶房!”
一个后生反应过来,抄起锄头去扒闸门。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泥浆飞溅,闸口全开,洪水像被驯住的野牛,一头扎进预定河道。
她蹲在渠边,伸手探水流速。指尖刚触到水面,就听见村东头传来喊叫。
“堤垮了!上游堤坝裂了!”
她猛地站起身,往东坡跑。泥太滑,摔了一跤,手撑在湿土上,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爬起来继续跑。
东田已经泡在水里了。旧渠段的堤坝从中间塌了一大块,泥石混着断木往下塌,洪水顺着缺口往村子方向漫。几个后生正拿麻袋填,可水势太大,刚堆上去就被冲走。
她站在坡上,盯着水流走向。新渠分流了七成,剩下的三成全压在旧堤上。若没改道,这会儿整个村子都该漂起来了。
“回去!”她冲着填堤的人喊,“别填了!水压太大,越堵越塌!”
有人回头:“那田怎么办?麦苗都淹死了!”
“田没了还能种,人没了就真没了。”她转身往村中走,“把西田的排水口全打开,别让倒灌。”
雨一直下到天亮。水位终于开始退,东田一片狼藉,麦苗东倒西歪,泥里浮着断枝和烂草。可西田的地还干着,麦穗挺立,连土都没湿透。
她踩着泥走到渠口,检查陶管。接口处有几道刮痕,像是被人用硬物撬过。她蹲下,指尖蹭了蹭,抬头看向盐碱地方向。
阿花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要不是你非改水道,水哪会往南走?东田淹了,你打算赔几斗粮?”
陈麦穗没理她,从鹿皮囊里掏出陶片,炭笔快速划动。算完,把陶片递给旁边一个后生:“念。”
后生低头:“总洪量……估十五万石。旧渠段过水四万五千石,占三成。若无新渠分流,东田水深至少三尺,西田也会倒灌。”
她指着西田:“这些地,一粒麦都没泡。”
人群静了。赵王氏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踩进泥坑也没察觉。
阿花还想开口,陈麦穗已经转身往东坡走。她得去看看那道决口。
堤坝塌得厉害,断口呈斜角,像是从内部先松了结构。她蹲在边缘,伸手抠了抠断面的土层。湿泥里夹着碎陶片,边缘发白,像是沾过什么粉末。
她正要捡,里正赵德走了过来。他没打伞,铜杖拄在泥里,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他弯腰,从断口处拾起半片陶片,用袖角擦了擦,捏在手里。
陈麦穗看着他。他没说话,转身走了。
她没追,只把刚才那片碎陶收进鹿皮囊。绿苔能活,说明暗渠通;水来得急,说明上游蓄了势;陶管被撬,说明有人不想让她开渠;现在连堤坝都塌了,偏偏塌在旧段。
她低头看手里的泥,又抬头看天。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漏出灰白的天光。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渠南段。陶管埋得深,可接口处的黄泥被冲开了一块,露出管壁内侧的刮痕。她蹲下,用指甲顺着划了几下——是金属工具留下的,角度偏斜,像是夜里偷偷撬的。
她站起身,往村中走。路过祠堂时,看见赵德站在门口,正低头看手里那半片陶片。他没注意到她,只用衣角一遍遍擦,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碎了。
她没出声,转身去了晒场。陶片摊开,她把“刮痕”“硝石残留”“上游蓄水”几条并列写上,又在“盐碱地”下面画了个圈。
晌午,赵德来了。他站在晒场边,铜杖拄地,雨水顺着杖头往下滴。他没说话,只把手里的陶片递过来。
她接过。那片碎陶边缘发白,她用指甲刮了点粉末,放在舌尖一尝——苦,带涩,是硝石。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
赵德喉咙动了动,没回答。他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他把铜杖轻轻靠在她家门边,转身走进还在滴水的巷子。
她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片陶片。硝石能炸松土石,但秦地禁用,只有盐司私下炼硝制火药。盐商怕她引水泡碱地,毁了私盐灶,所以提前半月炸堤,逼她开新渠。
可他们没想到,新渠真能分流七成洪水。
她低头看陶片,背面还画着那道剥树皮的斜口。她用炭笔在下面补了三个字:“同款刀”。
傍晚,她蹲在渠口,把最后一段数据记完。新渠过水量、流速、分压值,整整齐齐三列。她合上陶片,塞进鹿皮囊。
远处,东田的村民正一筐筐往外淘泥。西田的麦苗在风里轻轻晃。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左腕上的艾草绳湿了,颜色发深。
她刚要进屋,看见门边那根铜杖还在。雨水顺着杖头滴下来,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她走过去,没拿杖,只用脚尖轻轻一拨,让杖身斜靠在墙角。
转身进门时,袖口蹭到了门框,鹿皮囊滑下来半寸,露出一角陶片。
上面写着:“硝石来源——盐司旧档,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