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小吏匆匆奔入班房,呈上盐院传来的消息:“知府大人,林御史染了风寒,已卧床两日未见好转。他请知府衙门全权操办总商竞任事宜,其余细则皆在文书之中。”
崔影搁下案卷,接过信笺细看,神色平静。随后递给身旁的绍兴师爷,叹道:“林大人素来劳碌,身子欠安,如今又染风寒,着实不易痊愈。他既信任本官,本官自当尽力。”
师爷捋须道:“大人高义,只是盐务还需熟手经办。”
崔影点头,吩咐小吏:“备马,本官去盐院探望林大人。”忽又想起什么,问道:“安京侯何在?”
小吏转身答道:“前日便出城了,去向不明。”
崔影起身踱步,沉吟道:“竞拍非小事,陛下命他翁婿查案,即便林大人病倒,也该由安京侯主持,怎会托付于本官?莫非他有更要紧之事?”
师爷近前低语:“先前侯爷因鞭笞村妇一事对大人不满,如今正是修补关系的良机……”
崔影抬手打断,整了整官袍:“先去盐院。”
晌午时分,暖阳当空。
运河漕运未复,盐院公务清闲。府门前人影稀疏,一顶官轿缓缓停下。崔影迈步而出,身后小厮捧着礼盒。
“劳烦通传,本官特来探望林大人。”
盐院差役认得知府,急忙入内禀报。不多时,管家韩大迎出,躬身行礼:“大人请随我来,老爷正在用药。”
崔影颔首,随他步入林府。
两人穿过弄堂,行至抄手游廊,崔影关切道:“林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尚可,大人进屋便知晓了。”
崔影又问:“安京侯不在府上吗?本官也想顺道拜访。年前曾说要设宴款待侯爷,如今才得空。”
韩大依旧含糊答道:“侯爷行踪不定,我们这些下人无从知晓。”
“不过听说,侯爷是与友人外出游历了,毕竟他未入仕前,本就是个逍遥侠客。”
崔影面露羡慕:“侯爷这官当得自在,我们却只能埋头案牍。”
韩大谦逊道:“大人过谦了,您乃扬州父母官,百姓皆仰仗您。”
崔影摇头一笑,随韩大掀起毡帘,低头步入正堂。
内宅女眷已退去,病榻旁的矮桌上还摆着未收的汤药碗碟。
林如海面色惨白,唇色发青,发丝散乱,病势比崔影预想的更重。
他欲起身行礼,被崔影摆手制止:“林大人抱恙,不必拘礼。本官冒昧来访,您安心歇着便是。”
林如海气息微弱:“崔大人见谅,林某因操持盐务,连日劳累,竟至病倒。”
咳了几声,他又道:“年节已过,总商之位不宜久悬。竞拍细则已拟定,可惜无力主持,劳烦崔大人了。”
崔影道:“林大人客气了。今日一来探望,二来请教盐商之事。”
“本官不通盐务,敢问总商需满足哪些条件?”
林如海缓了缓,轻声道:“需考量财力、人力及运力,包括盐引、盐田、漕运与商铺。若在商会中声望人脉俱佳,更为合适。”
丫鬟适时喂水,他继续道:“若有人担保,便是最佳人选。”
崔影仔细聆听,默记于心。
林如海又道:“眼下可先筛选,以盐引数量为竞拍门槛,具体由崔兄定夺。”
崔影点头:“此法甚好。林大人既已筹划周全,本官自当效力。若独力为之,确实棘手,但林大人抱病倾囊相授,这功劳本官便不客气了。”
崔影玩笑一句,林如海亦含笑回应。
“有劳崔兄。新盐引模具在照磨所,加盖官印即可生效。”
崔影起身拱手:“既如此,本官告辞。”
崔影转身离去,恰遇两位姨娘从廊下走来,衣着素净,眼眶泛红。
“崔大人。”
崔影轻轻点头,眼角余光扫过两位姨娘眉间的忧色,那神情浑然天成毫无造作,心中不由暗叹一声,加快脚步离开。
恰在此时出现的两位姨娘交换了个眼神,待崔影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外,立即转身回到内室,在床榻边坐下。
老爷,崔知府已经离开了。
方才还气息奄奄的林如海,此刻声音却浑厚有力:我当真不愿岳山的猜测应验,这崔影确实是个能吏。
白姨娘温声劝道:外表光鲜,未必内里清白。若真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就该体察百姓疾苦,断不会以权谋私,作奸犯科。
侯爷的顾虑不无道理。
林如海颔首叹息:朝中能人不少,却不肯尽心任事。个个藏锋敛锷,只求明哲保身。
若在太平年景,这般行事倒也罢了。但如今陛下需要的,是能在乱世力挽狂澜的栋梁之才,这才显出岳山的难得。
值此风云变幻之际,若还有人包藏祸心,弄权舞弊,依我看终将自食恶果。
林如海这番朝堂感慨,两位姨娘接不上话,只得默默坐在榻边侍奉。
二人靠得太近,惹得林如海眉头紧锁。
他面色苍白,虽有妆容修饰,但底子确实气血不足,这才瞒过了崔影的眼睛。
这一切倒要于眼前这两位姨娘。
你们何不去偏院与丫鬟们玩耍?让我独自清静片刻。
林如海冷声道。
两位姨娘幽怨地睨了他一眼,又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叹息着退出门去。
......
崔大人,请随下官这边走。
盐院师爷引着崔影来到照磨所。
林大人事必躬亲已成习惯。原本不必劳动知府大人,只是这批新制盐引事关重大,还需大人亲自查验。
崔影淡然道:林大人勤政之名本官素有耳闻。虽公务繁忙,但为求万无一失,多向林大人请教,常来巡视也是应当。
师爷连连称是,唤来照磨所吏员打开库门。
阳光洒入库房,只见靠墙木架上整齐排列着密封木匣。匣子并未上锁,似乎仅为防尘保存。
小吏捧着册簿对照查找,许久才取出本年新制盐引,揭开匣盖呈与崔影过目。
匣中是一方铜板,云龙纹边框内刻着户部官印,另有几行篆字:
隆佑五年春,两淮巡盐御史府
每引计重四百斤
私贩越境者斩
末尾是盐场落款,其余如盐商姓名、商号、领引日期等项,皆需手填,一式二份。
崔影收回目光,环视满架木匣。
这些都是旧盐引印模,为便于监管,统一存放于此......
巡盐御史府,正堂。
素衣加身的林如海端坐案前,眉峰微蹙,执笔批阅文书。虽已逐步交接公务,仍不敢有丝毫松懈。
林黛玉 一侧,手执书卷却神思飘远,眸光凝在二字上怔怔出神。
林如海侧目瞥见,心下暗叹:这丫头,岳山才离府两日便魂不守舍,当真痴态毕现。摇首不再理会,展纸蘸墨继续书写。
忽闻晴雯疾步而来,叩门禀道:姑娘,侯爷回府了,正寻......
话音未落,林黛玉已倏然起身,衣袖带翻砚台也浑然不觉。墨汁泼洒间,人已携着晴雯消失在门外。
听见岳山便似换了个人。林如海望着狼藉的桌角苦笑,往日灵秀全化作儿女情长,倒与雪雁那傻丫头一般无二。转念又想:怎这般快就回府?
......
盐院门前,众盐兵熟稔地接过岳山行装。他一路穿庭过院,恰遇韩大匆匆迎来。
韩管家,宝姑娘可尚在府中?
未及应答,林黛玉已翩然而至。韩大会意一笑,拱手道:内宅诸事,侯爷不妨请教姑娘。说罢疾步离去。
岳山摇头失笑,上前温声道:林妹妹,前日商议之事可有进展?
林黛玉却不答话,退后半步睨着他:岳大哥方才拦着韩管家,莫非是要寻宝姐姐?转头望向晴雯求证。
小丫鬟偷瞄二人神色,只得细声应道:侯爷确实问过薛姑娘......
原是我来得不巧。林黛玉轻哼一声,倒耽误哥哥见宝姐姐了。
“宝姐姐一早去盐田了,哥哥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林黛玉轻描淡写地说完,轻哼一声,背过身去,作势要回房。
“不是的,我找宝姑娘也是正事,那小镇确有古怪,线索汇总给她,更便于她处理。”
“林妹妹最懂我的心,怎会冷落你,偏去寻别人……”
见林黛玉醋意翻涌,岳山连忙解释。
却见她肩膀微微颤动,忽而抬袖掩面,似在极力忍耐。
岳山这才发觉,自己被她戏弄了。
细想也是,林黛玉怎会不知他外出所为何事,寻薛宝钗必是公务,何至于为此吃醋。
他无奈摇头,悄悄绕到她身后,双手忽地托住她腋下,一把将她举了起来。
双脚骤然悬空,林黛玉吓得惊呼,回头一看,已被他高高抱起。
绣鞋在空中轻晃,她急道:“岳大哥,快放我下来!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怎还这样胡闹?”
“况且……我还穿着裙子呢!”
她脸颊绯红,即便裙下尚有长裤,仍羞得无地自容。
岳山却不理会,反而将她轻轻抛起又接住,存心要她讨饶。
“别……别这样!啊——”
林黛玉紧闭双眼,双手慌乱挥舞,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子。
一旁的晴雯看得面红耳赤,进退两难,只得低头盯着鞋尖,假装未见。
路过的林家仆役远远瞧见,掩嘴偷笑,晴雯更是替林黛玉羞赧。
岳山终于累了,稳稳接住她,气息微乱:“还敢不敢戏弄我了?”
此刻林黛玉已被他横抱怀中,双臂环着他脖颈,眼角笑出了泪花:“不敢了……我知错了……”
她睁开眼,眸光如水,深深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