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策是在两天后的傍晚醒来的。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先被周身碾碎般的剧痛攫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和腹内尖锐的痛楚,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石磨过。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清头顶熟悉的、绣着素净竹叶纹的帐幔,这里还是幽香居。
心底掠过一丝了然,他躺着没动,连睫毛的颤动都几近于无。被子下的手指,却极其缓慢、谨慎地移到自己的腕间,指尖搭上脉搏。
片刻后,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抿成一条更苍白的直线。他闭上眼,不再有任何动作,仿佛一具失去生气的玉雕,只有胸口微弱到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丝屋外的寒气。
兰煜雪走了进来,面色沉肃,不见喜怒。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目的仆人,一人端着黑漆漆的药碗,一人捧着热气袅袅的白粥。
屋内静得只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仆人不敢多看床上一眼,更不敢出声,只默默上前,将药碗递到兰策唇边。
兰策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空茫的寂静,没有焦距般掠过仆人的脸,最后落在几步外、负手而立的兰煜雪身上。
兰煜雪只是看着,没有说话,眼神复杂难辨,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冰。
嘴唇触到微苦的药汁,兰策没有抗拒,甚至配合地微微抬头,将一碗药和随后递来的半碗温粥,沉默地咽了下去。
吞咽的动作对他来说都显得艰难,几口下去,额角已渗出虚汗,气息微促,累得仿佛耗尽了力气。
碗被收走,仆人如蒙大赦般迅速退了出去,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这是怎么了?”兰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兰煜雪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早已冷透的茶盅,却没喝,只是握在手里,声音没什么起伏,“无事。肋骨有些骨裂,内息紊乱,都是外伤,已敷了药。静养十天半月便好。”
无事?又是无事!
兰策怔怔地望着床顶那片素雅的竹叶,目光没有焦点,只是把搭在脉上的手松开,
半晌,他极轻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唤了一声:
“……爹。”
“别叫我爹!” 兰煜雪厉声打断,握着茶盅的手指蓦然收紧,杯盏裂开,被捏成粉末,“我们早已不是父子!”
兰策眨了下眼睛,以为自己会哭,眼眶却干涩得发疼。他偏过头,看向兰煜雪那张笼罩在阴影里、线条紧绷的脸,固执地、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轻得像叹息:
“爹,我们父子,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回去?” 兰煜雪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猛地一挥手,将其余茶盅掸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站起身,胸中压抑多日的怒火与沉痛再次翻涌上来,目光如炬,灼烧着床上虚弱不堪的人,“如何回去?要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把你捧在手心,宠上天去?兰策,你怎么敢想?!我又如何对得起那些,因你、因你生父而枉死的人?!”
兰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某种东西在一点点碎裂、湮灭。
他低低叹息一声,带着祈求,“爹,别对我这么残忍。我在那艘船上,几次以为自己熬不下去,快要死了的时候,想的都是,爹从前那般疼我、爱我,我才咬牙,咬牙一定要活下来,回来见你……”
“那你怎么不直接死在船上?!” 兰煜雪被这话彻底激怒,或者说,是被这话里隐含的、对他过往付出的扭曲依赖所刺痛。
他口不择言,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你还回来做什么?!我从前疼你爱你,教你诗书礼仪,一次次原谅你的顽劣任性,可你呢?你看看你都变成了什么样子?!满手血腥,偏执成狂!”
兰策愣住了,像是没听懂,又像是每个字都听懂了,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望着兰煜雪盛怒的脸,忽然很轻、很茫然地问,“爹,若我当时,真的死了,死在海上,没有回来,你会,想我,会难过吗?”
兰煜雪浑身一震,攥紧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起来。
他看着兰策那双空洞的、却执拗地望着自己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恨意、痛心、还有被逼到绝境的暴怒冲上头顶,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眼眶赤红,“我想个屁,你死在外面最好!你就是现在死了,我也不会伤心,我会把你挫骨扬灰!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免得,免得脏了我王府的清净地!”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交错着,一个站着,因愤怒和某种更深的情绪而胸膛起伏;一个躺着,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机,连喘息都微弱下去。
兰煜雪说完,自己先红了眼眶,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而兰策,却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慢慢回神,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颤,渐渐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破碎的低泣。
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边冰冷的枕头。
他将脸偏向床内,声音哽咽不成调,“爹,别这么对我,我只是,只是想像从前一样……”
“回不去了。” 兰煜雪背对着他,声音沙哑疲惫,却斩钉截铁,“永远,也回不去了。”
??
兰策在幽香居又躺了十几日。
或许是兰煜雪那日来过,虽言辞酷烈,却终究露了面,底下仆从照料起来不敢太过怠慢。
汤药膳食按时送来,炭火也未曾断过,屋里虽算不得暖意融融,却也不至于冻着。
他能下床走动时,已是腊月深寒。推开房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他喉咙发痒,闷咳了几声。院中积雪未扫,一片素白。他穿着单薄的寝衣,外面罩了件披风,慢慢走到院中,脚下虚浮。
四周安静得过分,但他耳力尚存,能清晰地听到院墙之外,整齐划一、来回巡视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轻微声响,还有偶尔压低了的、交接岗的口令。
他被软禁了。或者说,是被看守着,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审问,或是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自己会被一直软禁在这里吗?直到死的那一刻?然后尸体被拉去火场,或者直接搭个木桩,浇上油,点上火,一了百了。
他笑自己想的太美好,慢慢蹲下身,有些费力地拢起一捧干净的雪,在掌心慢慢揉捏。手指冻得通红,却固执地塑造出一个比手掌还小些的雪人,寻了两截细细的枯枝插上,竟也有了几分憨态。
兰策伸出冻红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小雪人那并不存在的鼻子。恍惚间,似乎看到很久以前,爹爹笑着刮他的鼻子,说他顽皮。
还有另一个人,总会温柔的看着自己,带着清香的指尖点点他的鼻子,之后两人便会笑闹着亲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