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远鹤深深地看着容舒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慈爱,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祖父老了。位极人臣又如何?权势滔天又如何?祖父此生,最大的心愿,并非什么匡扶社稷,青史留名。而是看着你,平平安安,喜乐无忧。”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舒儿,若你觉得累了,觉得这深宫朝堂太过冰冷,太过肮脏……那就回家吧。”
“回到容府来,祖父护着你。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读书,习字,抚琴,作画……哪怕你一辈子不想嫁人,祖父也养你一辈子,只愿你远离纷争,平安喜乐。可好?”
这番话,在清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此刻,容远鹤不再是那个支撑起半壁江山的当朝首辅,而只是一个心疼孙女的普通老人。
他口中的字字句句,皆是一个老人对心爱孙女最深沉、最朴素的期望。
阳光洒在容远鹤花白的鬓角,映照出深深的皱纹。
容舒听着祖父的话,感受着他指尖那残留的、带着薄茧的温热触感,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脸颊。
冰冷的晨风吹过,泪痕带来刺骨的凉意。
祖父的庇护,如同温暖的港湾,对她此刻疲惫伤痛的身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眼神却异常坚定,她看着祖父,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地说道:
“不,祖父。”
“我不想回家!”
她抬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哽咽:“如果……如果这朝堂之上,衮衮诸公,都是这般明哲保身,都是这般权衡利弊,都是这般视百姓疾苦如无物!如果这深宫之中,永远都是这般藏污纳垢,好人蒙冤,恶人逍遥!那么……”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因疲惫而微微佝偻的单薄脊背,仿佛要将所有的脆弱都压下去:
“那么我容舒,至少能帮一个是一个!祖父,是您教我的,做人但求问心无愧!”
“林喜公公,我救出来了!周进,我扳倒了!那些被拐的孩子,或许也因我们的努力,多了一线生机……”
“祖父,我不想做那无知无觉、困在金丝笼中的雀鸟!我不想只看着这世间的黑暗,却无能为力!我不想辜负了父亲的名字,辜负了容家‘为国为民’的家训!”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晨光的力量:“我知道前路艰险,我知道人心叵测,我知道或许我永远也无法涤清这世间所有的污浊!但是祖父……”
她目光灼灼,直视着容远鹤,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只要我还在尚仪局一天,只要我手中还有一丝权力,只要我还能看见这世间的不公!我就不会停下,能救一人,是一人!能除一恶,是一恶!哪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我也心甘情愿!”
“问心无愧”啊……
宫道之上,晨风微凉。远处传来宫人洒扫的细微声响。
容远鹤看着眼前泪痕未干、官袍破损、发梢焦枯,却眼神坚毅如铁、脊梁挺得笔直的孙女,看着她那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无比高大的身影,心中如同翻江倒海。
有心疼如刀绞,有担忧如潮涌,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从心底油然而生的骄傲。
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那叹息声,在清晨的空气中消散。
他不再劝说,只是再次伸出手,这次,是稳稳地扶住了容舒有些虚浮的胳膊,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与力量:
“好……好孩子。”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祖父支持你。”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记住,容家永远是你的后盾,祖父……永远在这里。”
容舒感受着祖父手臂传来的、坚实而温暖的力量,看着他眼中那复杂却最终化为坚定支持的光芒,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嗯,谢谢祖父!”
晨光熹微,将祖孙二人的身影在长长的宫道上拉长。
容舒在祖父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身上的狼狈依旧,但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
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随着周进一党被连根拔起,朝堂似乎迎来短暂的平静。
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常玉梁虽被罚俸思过,闭门不出,但其党羽仍在朝中,其影响力更未真正消退。
时机,很快便来了。
四月初,一封加急军报如同惊雷,撕裂了京城的宁静,八百里快马飞驰入京,直抵紫宸殿。
“报——!北疆急报,北金骑兵频繁袭扰拒马关,焚毁边村,掳掠边民,前锋已抵拒马关外三十里!”
“其势汹汹,似有大举南侵之意!景王殿下率军据守,浴血奋战,然关城年久失修,粮草军械匮乏,恳请朝廷速发援兵,急调粮草!”
军报如同冷水泼入滚油,朝野震动。
拒马关乃北疆门户,一旦有失,北金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京畿,国难当头!
皇帝裴悫震怒,立刻召集重臣商议对策,调兵遣将,筹措粮草,刻不容缓。
然而,筹措粮草,尤其是短时间内调集足以支撑一场大战的巨额粮草,谈何容易?
皇帝裴悫面色铁青,端坐龙椅之上,目光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
“粮草,军械,援兵。”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如同闷雷滚过殿宇,“景王在拒马关浴血奋战,拒马关乃北疆门户,一旦有失,北金铁骑便可长驱直入!户部,兵部,你们告诉朕,粮草军械,何时能运抵前线?”
暂代户部尚书事务的左侍郎钱瑞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冷汗涔涔:“陛下,陛下息怒!非是臣等不尽心,实在是……时间太紧,数额太大,各地粮仓虽有存粮,但调拨、转运、征发民夫车马……皆需时日,且……”
他小心地用余光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且如今漕运河道情况复杂,陆路运输损耗巨大……臣……臣等……恐难在半月之内,筹措齐备大军所需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