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摆摆手,语气里充满了感叹,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况且,此事本就与殿下无关,全是那韩松自己不识抬举,昏了头,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殿下宅心仁厚,顾念旧情,为其求个活路,已是天大的恩典了。陛下圣明烛照,自然明白殿下的苦心。”一句话说得慢悠悠的。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举手之劳”的功劳,又巧妙地将裴晔摘得干干净净,还顺带捧了裴晔的“仁厚”和皇帝的“圣明”,堪称滴水不漏。
裴晔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诚恳:“李大珰体恤,本王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定当……”
话未说尽,但其中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
李忠呵呵一笑,微胖的脸上,笑意如同弥勒佛般慈祥:“殿下言重了。老奴在宫中几十年,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龙章凤姿,前途无量。些许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殿下慢走。”
说完这句话,他便侧身让开了道路,姿态恭谨依旧。
裴晔深深看了李忠一眼,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大步向宫门外走去。
直到走出宫门,登上自己的亲王车驾,他脸上的温和才彻底褪去,化为一片冰冷的阴鸷。
李忠这老狐狸!收了他价值连城的“谢礼”,却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举手之劳”。
那一匣子南珠,若是换皇后赏给容行简的玉山,能换三座还有零头!
这笔账,他记下了。
李忠目送裴晔的车驾消失在宫门外,脸上的笑容亦如潮水般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他转身,慢悠悠地踱回自己位于内廷的值房。
他的小徒弟赵全正垂手侍立在门口。
这赵全,却是之前去豫章、宣过李月棠孺人诰命的那位,他也正是听了李忠的意思,才想与容与结个善缘。
不过他倒是也没想到,这才多久,那个少年就真的考来了金陵,还成了简在帝心的人物。
李忠进了值房,挥退其他小太监。
赵全立刻机灵地奉上热茶,一边捏肩捶腿,一边觑着师父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您……您方才为何要帮三殿下遮掩那韩松的事?还把邓学士的折子直接送去了御书房?”
“难道……您看好三殿下?”这句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他年纪小,在宫中时日尚短,总觉得对师父的许多操作,有些看不透。
李忠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看好他?呵……”
他嗤笑一声,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墙角多宝阁上一个不起眼的锦盒上——里面正是裴晔送来的那匣子价值连城的南珠。
“小全子,”李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通透,“你跟着为师也有些日子了。为师问你,咱们是什么人?”
赵全一愣,不明所以:“是……是内官?是伺候陛下的……”
“是没卵子的阉人!”李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自嘲和刻骨的清醒,“是断了根、绝了后的可怜虫!”
赵全吓得一哆嗦,又是惧又是羞,脸色发白。
李忠盯着他,眼神悠远:“在这深宫里,咱们这种人,爬得再高,掌的印再大,说到底,也不过是主子们手里的一把刀,一条狗。今天能用你,明天就能宰了你!”
“周进那老东西,就是看不透,抓着手里那点小权妄图呼风唤雨。”他吹了吹茶杯中的浮沫——这可是上好的贡茶,甚至,比昭乾帝杯中的都要难得几分。
“咱们这种人呐,生是皇家奴,死是皇家鬼。权势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猛地灌了一口茶,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重新变得低沉而充满世故:“所以啊,小全子,你给为师记住了。在咱们这个位置上,别想着去‘支持’谁。皇子们斗得你死我活,那是龙子龙孙的事,咱们掺和进去,就是找死!”
“今天你帮了这个,明天那个登了基,第一个拿你开刀祭旗。”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那锦盒上,眼神变得贪婪而欣悦:“咱们该做的,是趁着手里还有点权柄,该捞的,一分都不能少。该享受的福分,也别耽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珍馐美味,这才是实打实的东西。”
“攒够了这些,等将来老了,爬不动了,被主子们一脚踢开的时候,还能有个富家翁的日子过。这才是咱们的立身之本,懂了吗?”
赵全听得冷汗涔涔,心中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
他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动作,恐怕瞒不过这个老狐狸。
他连忙跪下:“徒儿……徒儿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
李忠哼了一声,也不想多计较——在这宫里,谁没有自己的小心思?
他疲惫地挥挥手:“起来吧。去,把那个盒子……”李忠指了指多宝阁上的锦盒,“……去收好了。找个可靠的铺子,过些日子悄悄兑成金叶子。”
“这宫里的东西啊,再好,也不如黄白之物攥在手里踏实。”
值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李忠那张布满皱纹、写满了世故与疲惫的脸。
另一边,出了宫门,裴晔脸上的“感激”和“忧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烦躁。
他并未回自己住的院子,而是径直去了王府后园一处极为幽静的临水轩榭。
那位蒙头盖脸的肖先生,正独自坐在轩中烹茶,水汽氤氲,茶香袅袅。
“先生。”裴晔大步踏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韩松那个蠢货!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肖先生不紧不慢地提起红泥小炉上的银铫,将沸水注入紫砂壶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宁静。
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嗓音仍旧嘶哑:“殿下息怒。韩松之事,已成定局。陛下宽仁,留他一命,已是万幸。”
“万幸?”裴晔烦躁地在轩中踱步,“他这条贱命值几个钱?!本王是气他坏我大事!本王让他去拉拢容行简,他倒好!不仅没拉拢成,反而把自己折了进去!还差点把火烧到本王头上!如今倒好,容行简那边……”
他猛地顿住脚步,眼中寒光闪烁:“韩松那个蠢货四处炫耀,她岂能不知韩松是本王府上的人?会不会以为韩松所作所为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