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热闹过后,容与回到户部专司衙署的日常,压力并未有丝毫减轻。
皇帝几乎每隔五日便要召见专司主要官员,详细“垂询”进展。
每一次召见,裴悫的神情都越发深沉,耐心似乎也一点一滴在被消磨。
“……盐务关乎饷源,如今南线烽烟又起,兵部催饷催粮的折子堆满了案头。邹爱卿,赵爱卿,还有……容卿,”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除旧更要布新,那些空出来的引权,如何处置?是能即刻填补饷缺的?嗯?”
邹应时和赵铎额头冒汗,既要追查旧案又要应付皇帝催饷,左右支绌。
常玉梁乐得轻松,故意不出这个头,就等着看他们怎么犯错,之后自己再将盐务改革接过来,不仅不会有损失,反而还能大赚一笔。
待到底下臣子们面面相觑默默无声,皇帝沉着脸冷哼一声,抛出了一个方案:
“……朕思忖良久,盐政弊病深重,积重难返,非常之局,需用非常之法。旧有盐商盘踞过深,一时难以尽除。然朝廷之盐,岂能尽付于贪婪逐利之商贾之手?朕意,择品行尚可、资财雄厚、又愿为国分忧的可靠商户,充作‘皇纲盐行’,专解军需燃眉之急!此事由天隼司协同户部甄选、督办!”
容与听出来,皇帝这是要绕过专司和现有盐商体系,直接用天隼司控制的“白手套”介入盐利分配!
名义上是“专解军需”,实则要将这“新蛋糕”的一部分牢牢攥在皇权之手。
当皇帝提及“天隼司”三字时,一位一直如同影子般坐在角落、毫不起眼的身穿黑色劲装佩刀的干练男子缓缓站起身,对着皇帝微微躬身:“天隼司指挥佥事岳行,领旨。”
瞥到这个身影,容与心脏猛地一跳。
岳行!竟然是他!
当年那个在桂桥村后山身中剧毒、被她意外撞见,甚至还想“灭口”的二皇子扈从!
那时的他十七八岁,少年意盛,狠戾决绝,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而眼前这位,虽然更成熟、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威势,但眉眼间那股隐藏着的锋芒和桀骜,几乎未曾改变。
只是,他显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清俊沉静的翰林待诏,就是当年那个瘦弱的、皮肤黝黑的山村野童,故而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岳行应完旨,皇帝便叫他们出去自行熟络。
他的目光随意扫过在场的邹应时、赵铎等人,带着一丝天隼司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审视与疏离。
当目光扫到站在清流后面的叶润章时,他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暖意,但也只是一闪而逝。
而叶润章看到岳行,却是面色一肃,快步上前,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对着岳行恭敬地行了一礼:“小舅舅。”
语气中带着十足的敬意,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无奈和畏惧。
岳行乃是岳夫人的远房族弟,论起来,叶润章的确要称呼一声“小舅舅”。不过这位小舅舅只比他大个两三岁,又从小习武,他自小就在小舅舅的“欺压”下长大——当然,现在是不会这样了。
岳行对着叶润章随意地点点头:“嗯。文泽也在?”
他的态度熟稔自然,但随即便移开了目光。
显然在公事上,他不欲多谈私交。
他的目光又在容与脸上停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仿佛眼前这个年轻翰林有什么让他一瞬间感到些微熟悉,却又完全想不起来。
散值出宫,暑气蒸腾。
容与和叶润章并肩走在去往户部衙署的路上。
叶润章显然心情不错,低声道:“我那舅舅……他是可靠之人。在二皇子麾下历练过,也深得陛下信任,执掌天隼司一部。”
他这话点到即止,却也提醒了容与,岳行是可以借势的力量。
容与点点头,心中却回想着岳行刚才那短暂蹙眉的表情。
他竟也没认出自己?当年山洞里那昏暗的光线和自己的狼狈模样,可能真的让他难以联想。
回到专司衙署,容与刚坐下准备梳理文件,门口便传来脚步声。
岳行紧跟着走了进来,他直接来到容与的公案前,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容待诏?”岳行嘴角噙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锐利地盯着容与,“陛下命我来协办盐引清厘、核定转运工事损耗。听说你这里专管这些琐碎事儿?”
他拖长了语调,显得懒洋洋的:“正好,给我看看这些日子你们都查到了些什么?常玉梁那老狐狸派我来盯着,总不能空手回去不是?”
这话中带刺,姿态狂放不羁,像是在故意找茬。
叶润章在一旁皱起眉,想开口解围。
容与却抬起头,脸上是翰林标准的平静温和笑容,没有丝毫慌乱:“岳大人言重。盐务冗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非细查难明真相。既奉圣命协理核查工务细项,下官自当倾力襄助岳大人。”
她从手边抽出一卷厚厚的卷宗,仍旧温文笑道:“此乃已梳理出的两处转运码头近三年船只损耗异常详录,及三处重要盐仓鼠雀损耗报单比对。相关仓管、河吏档案副本亦已备好。岳大人可随时调阅、核查。”
这番应对态度不卑不亢,清晰明了,把本该繁琐的汇报转化成触手可及的具体资料,堵得岳行那句“你们查到了什么”的质问没了下文。
岳行看着容与那滴水不漏的姿态和递到面前的卷宗,眼里的那丝玩味更深了。
他站直身体,没去接卷宗,反而拿起容与案头那支她惯用的、毫不出奇的硬毫笔,在指间随意把玩着,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在容与脸上。
“容待诏年纪轻轻,倒是个细心谨慎的。”他嘴角那抹笑意带着几分审视,“不过,光看这些纸头能看出什么名堂?”
他忽然将笔抛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好好准备吧,且有辛劳的时候。”
这充满挑衅意味的邀请,让一旁的叶润章忍不住了:“岳……”
岳行凌厉的目光瞬间扫过去,截住了他的话头。
容与却是眸光一深:这话看似挑衅,却传达了一个信息:皇帝有意让他们亲去浙闽一带查访,而非一直在此纸上谈兵!
她的神色不改,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岳大人言重了,下官既然领了差事,自然……不畏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