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任尚仪局司正的容舒蜷在冰冷的薄被里,眉心紧锁,额角浸出细密的冷汗。她被困在了支离破碎的噩梦中——
漫天风雪,刺骨的冷。
周围是混乱奔逃的人群,哭喊声、呵斥声、马蹄踏地的轰鸣……震耳欲聋。
她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命拖着往前跑,看不清拉她的人是谁,只感觉脚下一滑,冰凉的雪水瞬间灌进了破旧的棉鞋里。
视线模糊摇晃,她惊慌失措地抬头,努力想看清前方那个跌跌撞撞、离她越来越远的熟悉背影。
那背影穿着粗布袄裙,肩膀单薄……
“娘!娘——!”她稚嫩尖利的哭喊被风雪撕扯得细碎飘摇。
但娘亲的身影没有回头,反而被恐慌的人潮推挤得越来越远,彻底消失在那片白茫茫的、冰冷的混乱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而下。
她挣扎着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灭顶的恐慌……
就在这时——
“嘭!嘭!嘭!”
沉重的拍门声如同擂鼓,骤然在寂静的深夜响起,粗暴地穿透了梦境壁垒。
“容司正!醒醒!容司正!”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女声,是容舒手底下管事的宫女。
床榻上的容舒猛地弹坐而起。
她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槌,几乎要撞碎肋骨。喉咙里还残留着梦魇中窒息的干涩和灼痛。
她大口喘息着,冷汗瞬间浸湿了贴身的寝衣,带来一阵真实的寒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窗外一片漆黑,时辰尚在丑时上下。
噩梦的余威尚在脑中嗡鸣,那撕裂心肺的呼唤“娘!”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但她努力眨了眨眼,将那片风雪和人潮的残影强压了下去。
脑中残留的画面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以及那个越来越远的、怎么也看不清面容的背影……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每次梦到都如此真切又如此模糊?
“容司正!”门外的催促更加焦躁,“各宫娘娘都开始梳洗妆扮了!陛下守岁毕,寅时初便要在太庙主祭!各处人手都催了!您得快些起来掌仪啊!”
是了。除夕守岁。
皇帝不眠,阖宫上下谁敢安寝?
作为主管礼仪祭奠的尚仪局司正,她只能在守岁的间隙挤出一两个时辰小憩片刻。
寅时初的祭祀大典,涉及社稷国运,是新年伊始的头等大事,她必须在场主持调度每一个环节,分毫差错都不能有。
“知道了!稍候!”容舒强压着梦魇带来的心悸和深重的疲惫,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已透出司正的威严沉稳。
她迅速掀被下床。单薄的丝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
顾不得点灯,只就着窗外雪地微弱的反光,她摸索着走到妆台前。
手指触到铜盆里冻得刺骨的凉水,毫不犹豫地掬起一捧泼在脸上。
刺骨的冰冷瞬间击散了最后一丝昏沉,也彻底冲掉了那场支离破碎、徒留无尽恐慌的噩梦。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湿漉漉的脸。
镜中倒映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眉目清秀,天然去雕饰,宛如出水芙蓉,却因长期高度紧张和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苍白疲惫。
然而那双眼睛,在经历过梦魇初醒的短暂迷惘后,瞬间凝聚起惯常的、一丝不苟的端庄和坚毅。
她拿起布巾快速擦干水渍,动作麻利地解开里衣。
就在她拿起厚重繁复的司正官服时,一样东西从里衣襟口滑落出来,垂在胸前,在昏暗中散发着温润的微光。
那是一枚小小的、样式古朴的银质长命锁。
锁身被摩挲得光滑圆润,正面刻着繁复的云纹和“长命富贵”四字。
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从幼年便随身携带的东西。
当年逃亡的路上,又冷又怕、与家人失散的她蜷缩在角落,被寻找容相府失踪独女的暗卫发现并带回了容府。
据后来祖父容首辅告诉她,正是凭借着这枚她自幼戴在身上的、母亲嫁妆中的银锁,暗卫才确认了她的身份,将她从那片混乱中带回。
只是……除了这枚长命锁,幼年时那段惊恐的颠沛流离,她真的记不清太多细节了,包括梦里那个模糊的背影……
容舒用力攥紧了那枚小小的银锁,眼神彻底沉静下来,恢复了平日的冷然与专注。
那些困扰她的模糊梦境和无由来却强烈的孤独与恐慌,暂时被锁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此刻,她是容首辅的孙女,是整个大昭最优秀的才女,是掌管礼仪法度的尚仪局司正容舒。
任何脆弱的情绪,都是不被允许的。
“掌灯!”她扬声对外吩咐,声音已无半分起伏。
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宫女端着烛台垂首而入。
摇曳的烛光驱散了屋内的昏暗,也照亮了容舒此刻端肃凛然的面容。
她挺直了因短暂蜷缩而微微酸痛的脊背,如同即将披甲上阵的战士。
“更衣。”容舒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抬手,示意宫女为她穿上象征权责的重重华服。
所有的疲惫、噩梦,都在这刻被抛之脑后。
寅时初的祭祀大典,才是眼前最重要、不容一丝错漏的头等大事。
窗外,皇宫深处,新年的寒风仍在呼啸。
大年初一,瑞雪初晴。
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格子,懒洋洋地爬上容宅内室暖炕,将光斑印在“青年”沉睡的脸上。
与除夕夜那份归家的激动和热闹不同,大年初一的早晨,容与沉溺在一种久违的、几乎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放松与慵懒里。
裹着家里刚晒过、带着阳光和皂角清香的松软锦被,她像一只越冬的茧,陷在温软的被窝深处,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动弹。
北地风雪磨砺出的机警紧绷,仿佛都被这熟悉又安稳的“家”的气息悄然融化,沉入骨髓深处安眠。
门外传来极有分寸的两声轻叩。
随即是容易低沉平稳的嗓音隔着门板传来:“起了?”
炕上那一团锦被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度不情愿、还带着浓浓睡意的鼻音:“……唔……”
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含糊不清,明明白白写着“别吵我”。
门外沉默了一下,似乎能想象到屋内人的状态。
半晌,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上了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夫人说,灶上温着鱼片粥和芙蓉糕,再不起,凝了就不好吃了。”
锦被卷猛地向里一滚,连带着脑袋也缩了进去,被子底下闷声闷气飘出三个字,斩钉截铁:“……别、吵、我。”
门外彻底静了。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依旧沉稳地退开了。
容与满意地蹭了蹭枕头,放任意识沉入更深的暖意与安宁之中。
这是几年来第一次,她不必在鸡鸣第一声、甚至天色未明时便要挣扎着起身读书;不必在风雪中僵硬着身体策马赶路。
她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舒舒服服地睡到……嗯,随便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