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虽已过了立春,京城的风里依旧带着未散的凛冽。陈远的病,如同这反复的天气,总不见大好。咳嗽成了痼疾,稍受些风寒便加重,低热也如影随形,将他的精力一点点耗尽。太医换了几轮方子,说法大同小异,无非是“沉疴难起,需缓缓图之”。
他如今大多时候是卧在暖阁的榻上。榻边的小几上,除了药碗,还堆着些散乱的书籍。不再是那些枯燥的兵法典籍或繁杂的官府文书,而是一些地方志、山水游记,或是前朝一些失意文人写的诗词杂集。有些书页已经泛黄,带着陈旧墨香,是他早年购置却无暇细读的。
这日午后,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丝敲打着庭中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陈远刚服过药,精神尚可,便随手拿起一本《舆地纪胜》,翻到江南篇,慢慢读着。书中描绘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景致,与他此刻身处的、被高墙围困的京城庭院,恍如两个世界。
“父亲,您在读什么?”女儿陈萱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进来,见父亲看得入神,轻声问道。
陈远抬起头,看着女儿清丽的面容,笑了笑,将书页指给她看:“在看书里写的江南。你看,这里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为父年轻时曾路过,却未曾细细体会过那般意境。”
陈萱将糕点放在小几上,凑过来看了看,柔声道:“女儿也曾读过些江南诗词,都说那里风光好。父亲若是喜欢,待您身子好些,我们或许可以去江南走走?”她眼中带着期盼,希望能让父亲散散心。
陈远闻言,目光微动,却随即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自嘲:“舟车劳顿,为父这身子,怕是经不起了。”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如今身份不同,离京远游,也非易事。”
他如今虽无实权,但顶着太子太保的虚衔,仍是勋贵。一举一动,难免仍会落入某些人眼中,引来不必要的猜忌。离京?谈何容易。
陈萱聪慧,立刻明白了父亲话中的顾虑,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展颜笑道:“那便在京中好好将养。女儿近日新学了一首曲子,是摹写江南春色的,弹给父亲听可好?”
“好。”陈远含笑点头。
陈萱取来古琴,置于窗前,纤指轻拨,清越的琴音便流淌出来,与窗外的雨声相和。琴曲婉转,确有几分辨不出是雨打芭蕉,还是梦里江南的韵味。
陈远靠在引枕上,闭目聆听。琴声悠扬,暂时驱散了胸口的滞闷和脑中的纷杂。他仿佛真的随着那琴音,神游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看到了小桥流水,闻到了陌上花香。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陈远缓缓睁开眼,看着女儿期待的目光,赞道:“弹得很好。”他拿起一块桂花糕,尝了一口,甜糯适中,是他喜欢的味道。
“父亲喜欢便好。”陈萱欣喜道。
父女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多是陈萱说起近日读的书,或是京中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陈远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然而,当陈萱离去,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绵绵的雨声时,陈远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淡去。他重新拿起那本《舆地纪胜》,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投向了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庭院景致。
江南……那是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而他所处的,却是病榻与高墙围困的现实。这闲读,看似逍遥,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排遣?
他轻轻咳了几声,将书放下。病体支离,困守一隅,这或许便是他余生的写照了。只是,那心底深处,是否真的甘于如此?他望着窗外的雨,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