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方过,京城秋意正浓。镇国公府内却无暇品味这秋高气爽,上下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东南沿海突发风灾,八百里加急军报昨夜抵京,灾情惨重,陛下震怒,朝堂哗然。而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也随之落在了镇国公陆景珩的肩上——钦命为东南巡按使,总揽赈灾抚民、重整海防之要务。
“旨意下得急,三日后便需启程。” 书房内,陆景珩将茶盏轻轻放在沈清辞面前,语气平静,眼底却藏着凝重,“此次风灾非比寻常,波及三州十八县,流民数十万,更兼海防废弛,倭寇恐趁机作乱。陛下……这是将一副重担压了下来。”
沈清辞握住他微凉的手,眸光清亮坚定:“我知。赈灾防疫,五味轩义不容辞。我已让陈先生连夜清点库房药材,召集京中得力医师,随时可随行。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这风灾来得突然,与近来……海外那些若有若无的动静,是否太过巧合?”
陆景珩反手握住她,指腹摩挲着她温热的掌心:“天灾无情,未必相关。然,既逢其会,便是机缘。借此机会,正可名正言顺巡视海疆,探一探那‘迷雾海’的虚实。或许,瑾儿感应的‘亮亮’,此番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我同去。” 沈清辞语气不容置疑,“灾后易生疫病,我有星髓在身,于防疫或有奇效。更何况,瑾儿他……” 她望向窗外庭院,两个小家伙正在乳母看护下,追着落叶玩耍,“他的感应日益清晰,此行南下,或许对他……亦是一场必要的历练。”
陆景珩凝视妻子片刻,终是重重点头,将她揽入怀中:“好!我们一家人,同去同归!”
府中顿时忙碌起来。陆景珩连夜入宫面圣,领受关防印信,与兵部、户部协调赈灾物资、调兵事宜。沈清辞则坐镇府中,指挥若定。五味轩全部资源调动起来,各类成药、防疫药材被打包装箱;京中总号与江南各分号的信鸽日夜不停,调配人手、物资前往灾区汇合。
“娘亲,我们要坐大船船了吗?” 怀安兴奋地绕着收拾行装的母亲打转,小脸激动得通红,“安儿要当大将军,打坏蛋!”
怀瑾却安静地坐在一旁,小手里捏着一片枯黄的银杏叶,仰头看着沈清辞,轻声问:“娘,海那边……亮亮好像有点害怕。风好大,它睡不着。”
沈清辞心中一动,蹲下身平视儿子:“瑾儿怎么知道亮亮害怕?”
怀瑾眨着清澈的大眼,小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感觉到的。亮亮说,风吵醒它了。” 孩童稚语,却让沈清辞与刚进门的陆景珩对视一眼,俱是心惊。这感应,竟已如此具体?
三日后,晨光熹微,天津港已是人声鼎沸。五艘悬挂镇国公旗帜的官船整装待发,最大的“安澜号”如海上堡垒,旌旗招展。岸上,安王妃、陆老夫人红着眼圈,千叮万嘱。
“爹爹,娘亲,快看!大船好高啊!” 怀安被陆景珩高高举起,兴奋地挥舞着小手。
怀瑾则紧紧牵着沈清辞的手,另一只小手攥着胸前那枚星髓边角料打磨的平安扣,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浩瀚无垠的大海,小脸上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好奇。
登船时,水师副将韩振上前行礼,低声道:“国公爷,夫人,按您吩咐,随行亲卫中混入了精通水性的好手,沿途可随时探查。”
陆景珩颔首:“有劳韩将军。启航吧。”
号角长鸣,巨帆缓缓升起。船队劈波斩浪,驶向茫茫东海。怀安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对一切都充满新奇。怀瑾则安静地靠在船舷边,望着船尾翻涌的雪白浪花,久久不语。
航行初始数日,风平浪静。沈清辞每日为孩子们讲解海上风物,辨识方向星辰。怀安对罗盘、牵星板兴趣浓厚,缠着舵手问东问西。怀瑾则对沈清辞带来的那几箱药材更感兴趣,尤其是一种名为“海芙蓉”的消肿止痛草药,他能安静地看上好半天。
“瑾儿喜欢这个?” 沈清辞拿起一株海芙蓉,柔声问。
怀瑾点点头,小鼻子凑近嗅了嗅,轻声道:“它喜欢水,也喜欢星星。亮亮那里,也有很多。”
沈清辞心中微震,海芙蓉确喜潮湿且需充足光照,但“喜欢星星”这般拟人化的感知……她不动声色,将草药递给儿子把玩,暗中记下。
航程至第七日,天色骤变。铅灰色乌云低垂,海风渐疾,浪头越来越高。经验丰富的老舵公面色凝重:“国公爷,夫人,看这天象,怕是要起大风了。”
果然,入夜后,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巨浪如山,狠狠拍打着船身。“安澜号”如一片树叶,在波峰浪谷间剧烈颠簸。怀安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抱住乳母。怀瑾却异常安静,被沈清辞搂在怀中,小手依旧攥着平安扣,目光透过舷窗,望向漆黑如墨的狂暴海面。
“娘,” 在又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晃中,怀瑾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清晰,“亮亮说,别怕,它在看着我们。”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沈清辞怀中的星髓骤然发热,一道柔和却坚韧的无形波动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竟让剧烈颠簸的船舱稍稍平稳了刹那!同舱的乳母和侍女都惊异地“咦”了一声。
陆景珩浑身湿透地从舱外冲进来,见状瞳孔微缩,与沈清辞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星髓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风浪?
风暴持续了半夜,方渐渐平息。翌日清晨,海面恢复平静,朝阳金光万丈。劫后余生的水手们欢呼雀跃。韩振来报,只有一艘货船受了些轻损,人员无恙。
“真是奇了,” 老舵公捻着胡须,对陆景珩道,“昨夜那风浪,按说更大些也不为过,咱们这船,倒像是……被什么托了一把似的。”
经此一劫,船队更加谨慎前行。又过数日,已能远远望见海岸线。然而,越是靠近灾区,气氛越发凝重。海面上开始出现破碎的船板、散落的杂物,甚至偶尔能看到漂浮的……遗骸。空气中弥漫着海腥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气息。
“前方就是受灾最重的临海县了。” 韩振指着远处一片狼藉的海岸线,语气沉重。
船队靠岸,眼前的景象令人窒息。昔日繁华的港口几乎被夷为平地,断壁残垣间,幸存百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哀鸿遍野。当地官员早已候在码头,见到钦差船队,如同见了救星,跪地哭诉灾情。
陆景珩立刻投入紧张的赈灾指挥,安排发放粮食药材,整顿秩序,搜救幸存者。沈清辞则带着五味轩的医师,迅速搭建起临时医棚,救治伤患。星髓的滋养之力在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经她手处理的伤者,伤口愈合速度明显加快,疫病也得到有效控制。怀安和怀瑾被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县衙后院,由重兵保护。
忙碌的赈灾中,沈清辞并未忘记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她让韩振派出的水性好手,扮作渔民,驾小船沿受灾海岸线悄悄探查,尤其留意有无异常漂浮物或地形变化。同时,她也格外留意怀瑾的言行。
灾区条件艰苦,但怀瑾异常乖巧,不哭不闹。这日,沈清辞在医棚忙碌间隙回后院看他,却见小家伙蹲在院角一株被狂风刮得半倒的木槿花旁,小手指正轻轻触碰着枯萎的花瓣,口中喃喃自语。
沈清辞悄悄走近,只听他软软的声音说着:“……不怕不怕,娘亲有暖暖的光,会好起来的……亮亮也说,它那边,也有花花被风吹倒了,但是它……它在唱歌给花花听……”
沈清辞屏住呼吸,看着那株木槿在儿子指尖触碰下,萎蔫的叶片似乎……真的恢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生机?而怀瑾说完,抬起头看到她,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娘亲,你忙完啦?”
沈清辞压下心中惊涛,将儿子抱起,亲了亲他的脸蛋:“嗯,娘亲忙完了。瑾儿真乖。” 她目光掠过儿子清澈无邪的眼眸,又望向东南方那片传说中凶险莫测的“迷雾海”方向。灾区的惨状,怀中星髓的悸动,怀瑾越来越清晰的感应……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神秘的海域。赈灾是当务之急,但海外之谜,似乎也到了必须揭开的时候了。
夜幕降临,临时安置的县衙内烛火摇曳。陆景珩带着一身疲惫与风尘归来,与沈清辞简单交换了日间情况。
“灾情比预想的严重,但秩序已初步稳定。” 陆景珩灌下一杯冷茶,眉头深锁,“只是,今日有渔民来报,说在远离岸边的海域,似乎看到了……奇怪的闪光,不是雷电,持续时间很短,方向正在东南。”
沈清辞心中一动,将日间怀瑾与木槿花的情形告知。陆景珩沉默良久,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海面,缓缓道:“看来,这‘亮亮’不仅存在,而且……似乎能通过某种方式,与瑾儿共鸣,甚至……在灾变中试图做些什么?是警示,还是……呼唤?”
“等赈灾事宜稳定,我们必须去一趟。” 沈清辞语气坚定,“为了瑾儿,也为了弄清这背后的真相。”
就在这时,本已睡下的怀瑾,忽然揉着眼睛从里间走出来,迷迷糊糊地抱住沈清辞的腿,小脸贴着她,含糊地梦呓道:“娘亲……船船……准备好了……亮亮说,等风停了,就带我们去……看星星果……”
“星星果?” 沈清辞与陆景珩俱是一怔,低头看时,怀瑾已靠着她沉沉睡去,呼吸均匀,仿佛刚才只是句无意识的梦话。
窗外,海风呜咽,灾后的夜晚格外漫长。而遥远的东南海天相接处,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新的征程,已在脚下,而未来的航向,似乎早已被冥冥中的星辉所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