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离别潮城前在小屋的最后一夜了。
当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离愁一并隔绝,狭小的空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詹晓阳反手锁好门,转身,看见刘小惠还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他,微微低着头,看着那张即将在明天归还房东的旧木桌。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
她身上有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混合着一种独属于她的、让他无比安心的气息。
刘小惠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向后靠进他怀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悠长的叹息。
“真的要走了。”她轻声说,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嗯。”詹晓阳应着,手臂收紧,仿佛想将她整个儿揉进自己身体里,一并带走,远离这即将到来的分离。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站了许久,直到夜更深,寒气似乎透过墙壁渗了进来,詹晓阳才低声说:“不早了,睡吧。明天要坐火车呢。”
洗漱的过程也变成了一种缓慢的仪式,他们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衣,躺进被窝。
可被窝里一开始却很凉,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对方靠拢,寻找着热源。
肌肤相贴的瞬间,温暖的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刘小惠冰凉的脚趾碰到了詹晓阳温热的脚背,她瑟缩了一下,他却更紧地将她圈进怀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她微凉的鼻尖抵在他的锁骨,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带着一种撩人的、湿漉漉的痒意。
起初,只是安静地依偎。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或许只是无意识的一个轻蹭,或许是一个落在额头的、安慰性质的吻。
嘴唇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触碰,然后,便如磁石般紧紧吸附在了一起。
唇舌交缠间,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是想要将对方的气息、温度、乃至灵魂都烙印进自己生命深处的渴望。
不知何时,詹晓阳的手已经从她睡衣的下摆探了进去,掌心贴上她腰间细嫩的肌肤。刘小惠轻轻颤栗了一下,没有抗拒,反而更紧地贴向他,手指也无意识地抓紧了他背后的衣料。
詹晓阳的手在她光裸的脊背上游走,指尖能清晰地触碰到她一节节凸起的脊椎骨。太瘦了,他想,心里泛起细密的疼。在江城,一定要把她养胖些。
衣物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碍事。当被褪下,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激起细小的战栗,但随即又被对方滚烫的体温熨帖。当上身终于毫无阻隔地相贴时,两人都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几近喟叹的轻吟。
詹晓阳的吻再次落下,从额头,到眉心,到鼻尖,最后重新捕获她的唇,然后一路向下。
刘小惠的呼吸彻底乱了,手指深深插入他浓密的黑发中,无意识地收紧,喉咙里溢出细碎而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刘小惠的身体在他怀中绷紧,又酥软,像一株在疾风骤雨中无力摇摆的藤蔓,只能紧紧依附着他这唯一的支撑。
然而,就在那最后的临界点即将被冲破的前一瞬,詹晓阳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几乎要决堤的冲动。里面翻涌着情欲的暗潮,但更深处的,是一种清醒的、沉重的责任感。
刘小惠似乎也瞬间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她明白了他的停顿,他的挣扎。
她伸出双臂,重新紧紧环抱住他汗湿的脊背,将滚烫的脸颊埋进他同样汗湿的颈窝。
“老伙,没关系的,”她轻声呢喃,声音软糯,带着未散的情潮,却异常坚定,“我等你,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那些翻腾的欲望强行压回心底深处。
然后,他重新将她搂紧,以一个无比珍重、无比保护的姿态。
他们没有再继续,只是这样紧紧相拥着,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心跳,和那份沉重而甜蜜的克制。
他们开始低声说话,在黑暗的包裹下,在彼此温暖的怀抱里,毫无保留地互诉衷肠。
话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梦呓,又像誓言。
时间在这个小小的、即将被归还的时空胶囊里失去了意义。
詹晓阳猛然惊觉,时间不多了。他轻轻松开怀抱,摸索着找到床头的闹钟,借着那微弱的天光,将闹钟指针拨到七点的位置,仔细上好发条。
“睡吧,”他重新躺下,将她揽回怀中,扯过被子将两人严严实实地盖好,“还能睡一会儿。”
“嗯。”刘小惠疲惫地应了一声,几乎是立刻,就在他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暖中沉入了甜蜜的梦乡。
詹晓阳却睁着眼,在越来越清晰的晨光中,凝视着她熟睡的、恬静的侧脸许久,才终于抵不过席卷而来的疲惫,闭上了眼睛……
“叮铃铃——!!!”
尖锐而持续的闹铃声,像一把利刃,骤然划破了小屋清晨的宁静,也划破了两人短暂而深沉的睡眠。
詹晓阳几乎是瞬间清醒,伸手按掉闹钟。刘小惠也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离别,就在眼前了。
没有多话,两人默默起身,洗漱,下楼,在巷口那家熟悉的早餐摊,吃了饱饱的早餐。
回到小屋,进行最后一次巡视。其实已没什么可收拾的了,只是不舍。
詹晓阳推起那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刘小惠提起两个得小旅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装载了他们无数青春记忆的狭小空间。
“走了。”詹晓阳说,声音很轻。
“嗯。”刘小惠点头,眼眶又红了,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锁门。詹晓阳蹲下身,按照约定,将钥匙,压在了门口那个破旧花盆的底部,等着大姐来收拾和退房。
他起身,拍了拍手,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漆皮斑驳的木门,然后提起行李,转身,再无留恋。
三轮车载着他们和行李,穿过渐渐苏醒的潮城街道,驶向潮城卫校。
卫校的篮球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同学们,行李箱、背包堆了一地,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忐忑、不舍与憧憬。
班长游金彦站在一辆大巴车旁,手里举着一面小小的、红色的旗帜,正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个个名字核对人数。看到詹晓阳和刘小惠,他远远地挥了挥手,喊道:“就等你们几个了!快点!”
两人赶紧推着行李汇入人群,汪胖子和林珊珊也挤了过来,四个年轻人站在一起。
八点半整,游金彦看了一眼手表,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小红旗用力一挥,用尽全力喊道:“同学们——!请上车——!!”
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人群瞬间涌动起来。同学们开始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鱼贯登上那辆蓝色的大巴车。
詹晓阳帮刘小惠把行李放上车,看着她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这才转身登上车。大巴车的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驶出卫校大门。
就在车子驶出校门的那一刻,不知是谁先开始的,车厢里几乎所有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扭过头,趴向车窗,朝着那渐渐远去的、熟悉的校园用力挥手,直到在视线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许多女生的眼眶瞬间红了,低声的啜泣开始在车厢里蔓延。男生们也大多沉默着,抿紧了嘴唇,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这里不仅是学校,更是他们青春中重要的一段旅程的起点和见证,如今,他们要暂时离开了。
詹晓阳也静静地看着。卫校的轮廓最终消失在街角,他的目光掠过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熟悉的潮城街景——牌坊街的飞檐,湘子桥的流水,南春桥市场的招牌……这一切,都将被暂时封存在记忆里。
半小时后,大巴车抵达潮城火车站。更大的喧嚣扑面而来。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各地的口音混杂着广播声、汽笛声、小贩的叫卖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班主任蔡老师和负责带队的学生科章科长早已等在约定的进站口,拿着名单,大声指挥着略显慌乱的学生们排队、安检。
沉重的行李箱在水泥地上拖出嘈杂的声响,人群缓慢而有序地通过安检门。
当终于穿过拥挤的候车大厅,来到空旷的站台上时,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
詹晓阳一手推着一个行李箱,刘小惠提着两人的背包,紧紧跟在他身边。
站台上,同学们按照车厢号重新聚拢,等待火车的到来。
不安、期待、离愁,各种情绪在年轻的面孔上交织。
十点整,一声悠长而震撼的汽笛从远方传来,由远及近。铁轨开始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震颤。
很快,一个墨绿色的、巨大的车头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缓缓驶入了站台,车身侧面,“K800”的白色字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列车带着巨大的惯性和轰鸣声,缓缓停稳,车门“嗤”地一声打开。
“同学们!看好自己的车厢号!有序上车!注意安全!”章科长拿着扩音器大喊。
人群再次涌动。詹晓阳先护送刘小惠来到她的车厢门口。
她的铺位是下铺,这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她来说是个安慰。
他帮她把沉重的行李箱举上行李架,又检查了一下铺位是否干净,车窗是否能打开。
“没事,”詹晓阳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看着她有些惶然的眼睛,“躺下,听听歌,或者看看书,困了就睡。我就在隔壁车厢,有事随时过来叫我,或者让同学喊我。睡一觉,明天醒来,我们就离江城很近了。”
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刘小惠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的不安消散了不少。“嗯,你也照顾好自己。”
“放心。”詹晓阳松开手,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挤出人群,走向自己的车厢。
找到自己的中铺,放好行李,詹晓阳在狭窄的过道边站定,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嘈杂的站台。
十点二十分,站台上的铃声响了,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开始吹哨,示意送行的人后退。
“呜——!!!”
汽笛再次长鸣,车身猛地一晃,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开车了!”车厢里有人喊了一声。
詹晓阳没有挤到车窗边,他静静地站在过道里,透过人群的缝隙,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的城市景象——低矮的楼房,纵横的街巷,更远处蜿蜒的潮江,江上依稀的舟影……这一切,都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离他而去。
他抬起手,没有挥舞,只是静静地举到胸前,对着窗外,对着那座即将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城市,轻轻地、却无比用力地挥了挥。
再见了,潮城。
再见了,小屋。
再见了,姑父,小姨,汪叔,姑姑,黄爸爸,大姐,霞姐……
嘴唇无声地开合,一句低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重若千钧:
“潮城,两年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