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城在元宵节后，迅速恢复了平日的节奏。年味像退潮的海水，一天淡过一天。
詹晓阳和刘小惠这两日没怎么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小屋里，安静地收拾行李。
江城之行越来越近，时间像指间的沙，越想握紧，流逝得越快。
正月十七上午，他们去了开源商场。商场里年味尚存，但顾客已不如年前那般摩肩接踵。
两人径直上了二楼，卖箱包的区域。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旅行箱，大多是帆布或人造革的，颜色沉闷，款式老气。
在1997年，能拖着旅行箱出远门，已经是件体面的事。
詹晓阳仔细挑选。他记得前世去江城时，用的是个旅行包，一路颠簸，手提的发麻，这一世，他要准备得周全些。
最后选了一个深蓝色和一个粉色的旅行箱，人造革的，带轮子，可以拖着走。虽然不算高档，但结实，容量大。
他们又各自买了两套加厚的保暖内衣，纯棉的，摸上去柔软厚实。
真正的御寒外套，他们打算到江城再买——根据前世的记忆，江城的很有名的汉正街离他们学校不远，那里是服装批发集散地，款式多，价格也实惠。
提着新买的箱子和衣物回到小屋，两人开始整理。厚衣服——棉袄，毛衣，毛裤，一一叠好，仔细地码进旅行箱。
而薄的衣服——衬衫，单裤，裙子，则放进三色编织袋里。
那是种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塑料编织袋，在90年代的中国，是外出务工人员最常见的行李。
“这些薄的，等咱们到了江城，安顿好了，让大姐寄过去就行。”詹晓阳一边叠衣服一边说。
“嗯，”刘小惠点头，把一件浅粉色的衬衫小心地放进袋子。
两人默默整理，动作默契。小屋很安静，只有折叠衣物的窸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市声。
行李收拾了大半。两个旅行箱塞得满满当当，三色袋也鼓了起来。詹晓阳直起身，看着墙角那堆行李，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些简单的行囊，即将载着他们，去往一个千里之外、完全陌生的城市。
前路如何，他不知道，但他不害怕。因为有她在身边，有前世的经验在心里，有这一世积累的人脉和资本在手中。
傍晚，两人把三色袋送到大姐的出租屋。大姐和霞姐都在，见他们来，热情地招呼。
大姐把袋子放进角落的储藏间，拍着胸脯说：“放心，放这儿，丢不了。等你们安顿好了，给个地址，姐就寄过去。”
“谢谢大姐。”刘小惠拉着姐姐的手。
“谢啥，”大姐拍拍她的肩，“出门在外，互相照应。你们到了江城，好好的，常写信。”
从大姐那儿出来，天已经黑了。两人慢慢走回小屋，谁也没说话，只是手牵着手，握得很紧。
……
正月十八，凌晨五点多。
他轻轻地挪开刘小惠环在他腰上的手，起身，穿衣。动作很轻，生怕吵醒她。
但她还是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五点了，”詹晓阳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去南春桥，和黄爸爸见个面。你再睡会儿。”
“嗯……”刘小惠应着，“我等你！”
詹晓阳穿戴整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凌晨的潮城很冷，寒气像细针，刺进皮肤。
没几分钟到南春桥市场。
市场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詹晓阳熟门熟路地走到熟食区。他远远就看见黄爸爸那辆熟悉的摩托车停在陈姨的摊位前，几个人正在卸鹅肉。
黄爸爸背对着他，正从车上搬下一扇鹅肉，动作麻利，但背影在凌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黄叔。”詹晓阳走近，叫了一声。
黄爸爸回过头，看见是他，冻得发红的脸上露出笑容：“晓阳？这么早？冷不冷？”
“不冷，”詹晓阳说，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弥漫。
黄爸爸跟随行送货的人交代了几句，然后对詹晓阳说：“走，那边说话。”
他们走到市场角落一个相对安静的摊位后。那里堆着几个空竹筐，黄爸爸搬了两个倒扣过来，当凳子。
两人坐下，黄爸爸从怀里掏出烟，递给詹晓阳一根。詹晓阳没要，黄爸爸自个点上火。
“叔，”詹晓阳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加工厂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提到正事，黄爸爸神色严肃起来。他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厂址选好了，在澄城东郊，离我老家不远。是一片旧厂房，原来是做家具的，后来倒闭了。地方够大，有水电，交通也方便。我谈了下，租金合适，签了三年。”
詹晓阳点头。位置不错，离原料产地近，运输也方便。
“最重要的是厂长人选，”黄爸爸继续说，眼里有光，“就是和你年前说的，我邻居家那后生，叫陈志明。我跟他谈了几次，小伙子有想法，也肯干。他在深圳的食品厂干过三年，从学徒做到车间主任，懂技术，也懂管理。我跟他一说，他考虑了几天，答应了。”
“太好了，”詹晓阳真心高兴，“陈哥那边，待遇怎么谈的？”
“基本工资一千，加上绩效，”黄爸爸说，“我给了他5%的干股，年底分红。他觉得行，说看中的是机会，是咱们想做品牌的心。”
5%的干股，在1997年，是很有诚意的条件了。詹晓阳对黄爸爸的处事暗暗佩服。这不仅是给钱，更是给尊重，给未来。陈志明肯来，看中的不仅是钱，更是这份信任和平台。
“叔，您安排得周到，”詹晓阳说，“陈哥什么时候能到位？”
“随时，”黄爸爸说，“他那边手续已经办好了，就等咱们这边开工。”
詹晓阳沉吟片刻，脑子飞快运转。他前世虽然没做过食品加工，但生意道理是相通的。厂址有了，厂长有了，接下来是设备、工人、资质、市场……
“叔，”他开口，语气认真，“这样，您回去后，让陈哥这两天准备一份详细的启动方案。包括需要哪些设备，预算多少，招多少人，办哪些手续，生产流程怎么设计，市场怎么开拓等等；正月二十一上午九点，请您带陈哥来潮城，到我出租屋，我们一起碰一碰。把该定的东西，都定下来。”
黄爸爸点头，在随身带的小本子上记下：“正月二十，上午九点，你出租屋。行，我回去就跟他说。”
黄爸爸收起刚刚记录的纸条，说，“后天刚好把年前的账目也整理一下，那天一起带过来，咱们对对账。狮头鹅团购的款该结的结，该分的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詹晓阳回答道。
黄爸爸用力拍拍他的肩，没说话，但眼神里的信任，不言而喻。
又聊了一会儿细节。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市场里的人越来越多，喧闹声渐起。
黄爸爸看看时间，起身：“我得去送货了。”
“叔，您辛苦，”詹晓阳也站起来，“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你回吧，再睡会儿。”
两人在晨曦中告别。
黄爸爸骑上摩托车，驶入渐渐苏醒的街道。
詹晓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离开。
他没有立刻回小屋，而是在市场里慢慢走了一圈。
清晨的南春桥市场充满生机，摊贩们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脸，顾客们精挑细选的神情，各种食物的香气，讨价还价的声音……
这是人间最真实的烟火气，是他重生后最想守护的平凡温暖。
回到小屋时，天已大亮。
推门进去，刘小惠还在睡，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头黑发。
詹晓阳轻手轻脚地脱了外套，躺回床上。刘小惠感觉到动静，无意识地靠过来，钻进他怀里。
詹晓阳搂住她，闭上眼。和黄爸爸的谈话在脑海里回放，加工厂的蓝图渐渐清晰。他心里踏实，也充满期待。
迷迷糊糊中，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被怀里刘小惠的挪动弄醒的。詹晓阳睁开眼，看见她正仰着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刚睡醒的朦胧。
“几点了？”她轻声问。
詹晓阳摸出手表，看了看：“九点出头了。”
“这么晚了，”刘小惠坐起身，“你不是说今天要去金田小区，装修开工吗？”
“是，”詹晓阳也起身，“赶紧洗漱，吃了早饭就去。”
两人快速洗漱，下楼在巷口吃了肠粉，然后坐三轮车去金田小区。到的时候，姑父已经在了，正站在楼下抽烟。看见他们，掐灭烟头迎上来。
“来了？刚好，装修队也刚到。”
一行人上楼。503房的门开着，里面有几个工人在搬运材料。
见他们来，一个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走过来，是装修队的王队长。
“两位老板，”王队长笑着打招呼，递上烟，“材料都运来了，您看看，没问题我们就开工了。”
詹晓阳接过烟，没点，只是说：“王队，辛苦。材料您把关，我放心。就是开工前，按老规矩，得有个仪式。”
“那是自然，”王队长点头，“贡品准备好了？”
姑父提过手里的塑料袋：“准备了，我代买的。香烛纸钱，茶酒三牲，都齐了。”
王队长看了看，满意地点头：“行，那咱们就在进门处摆。詹老板，您来。”
在进门处的空地上，姑父从袋子里拿出贡品——一只煮好的鸡，一块五花肉，还有苹果、橘子、糕点；又拿出香炉，蜡烛，纸钱。按照王队长的指点，詹晓阳把贡品一一摆好，点上香烛。
“来，拜三拜，”王队长说，“说几句吉利话，求个开工大吉，顺顺利利。”
詹晓阳依言，双手持香，对着门口拜了三拜，心里默念：开工大吉，诸事顺利，家人平安。然后插上香，和刘小惠一起拜了拜。
简单的仪式，但郑重。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是对传统的尊重。
仪式结束，王队长点燃一挂鞭炮，在门口放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在楼道里回荡，硝烟弥漫。
工人们开始忙碌，搬运材料，测量尺寸，敲敲打打。
詹晓阳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递给王队长：“王队，一点心意，给师傅们买烟抽。辛苦大家了，活干好，工钱不会少。”
王队长接过，捏了捏，厚厚的一沓，脸上笑容更真诚了：“詹老板放心，我们一定给您装得漂漂亮亮的，保质保量，按时完工。”
“那就拜托了。”詹晓阳和他握手。
又看了一会儿，交代了些细节——水电怎么走，墙面什么颜色，瓷砖用什么规格...詹晓阳说得清楚，王队长记得仔细。
姑父在一旁听着，眼里有赞许。这孩子，做事有条理，想得周全，不像个十九岁的学生。
交代完毕，三人下楼。姑父开车带他们一起回三兴公司。车上，姑父问起江城的准备。詹晓阳简单说了，姑父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常联系的话。
回到三兴公司，姑父留他们喝茶。又坐了一会儿，詹晓阳和刘小惠起身告辞。走出大厦，午后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回小屋？”刘小惠问。
“回，”詹晓阳拉起她的手，“收拾一下，明天黄爸爸和新厂长来，还得准备准备。”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手，慢慢往回走。前方是熟悉的巷子，是那间小小的出租屋，是他们在潮城临时的家，也是他们即将出发的起点。
正月十八，就这样过去了。装修开工了，加工厂的事推进了，江城之行越来越近。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