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日,星期一。
潮城的冬日,行进到深冬的腹地,寒意已臻极致。
明天,就是期末考试正式开始的日子。
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前夜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寂静。
往日晚饭后还有些许喧闹的操场和林荫道,此刻寥寥无几人。
教学楼每一个窗口透出的灯光都显得 格外惨白,窗口后,是无数个伏案疾书或抱佛背诵的疲惫身影。
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笔尖划过快门的唰唰声、 以及压抑的咳嗽声,构成了期末校园唯一的背景音。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如同这阴冷的天气一般, 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整个校园。
下午五点刚过, 放学铃声如同一声冗长而疲惫的叹息, 划破了教学楼的寂静。
学生们如同退潮般从各个教室涌出, 但脸上却少见平日的雀跃与轻松,大多步履匆匆,面色凝重,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低着头,快速走向食堂,或者径直 返回宿舍,争分夺秒地想要在晚自习前, 再多啃下几个复杂的病理名词或解决方式。
在这片普遍性的紧张与沉闷之中, “飞扬团队”的七位成员—— 詹晓阳、刘小惠、汪胖子、黄朝彬、王大华、林珊珊、林雅雯,却没有立刻随着人流散去。
他们默契地在口腔班的教室门口汇合,互相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那眼神中,有期末共有的焦虑,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离愁别绪。
詹晓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对大家说:“离吃饭还有一会儿,也别回宿舍了,我们……去花圃那边坐坐吧,一起……听点东西。”
他的声音平静,但熟悉他的伙伴们都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的波澜。
没有人问要听什么。大家似乎都已心照不宣。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跟着詹晓阳,走向校门口前那个 他们不知相聚过多少次、商议过多少事、 也欢笑过多少回的圆形水泥花圃。
冬日的花圃,一片萧瑟。曾经繁茂的 冬青丛和灌木,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枝干。
花坛里,更是只有枯黄的草根和板结的泥土。 夕阳早已被厚厚的云层吞没,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只剩下天边一抹绝望的、灰紫色的余光。
七个人,也顾不上花坛边沿的冰冷和灰尘,默默地挨着坐下,蜷缩着身体,尽可能地互相依靠着,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沉闷而压抑。 仿佛每个人心中,都压着 一块巨石。
刘小惠悄悄地伸出手,在厚厚的手套下, 紧紧地握住了詹晓阳冰凉的手指。詹晓阳回握了一下,力道很重。
汪胖子习惯性地想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时间,在这冰冷的寂静和呼啸的寒风 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当时针指向五点三十分, 校园里每一个角落悬挂着的那种老式的、灰色的铸铁喇叭盒子,突然 “刺啦”一声, 传来了电流接通特有的噪音。
这熟悉的声音,让花圃边的七个人, 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坐直了一些。
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最近的那个挂在教学楼外墙上的喇叭。
紧接着, 一阵悠扬而略带感伤的开播曲缓缓响起。
这音乐平日里听来或许只是背景,但在此刻这寒冷、昏暗且充满离别愁绪的傍晚,却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拨动了每个人心中那根最柔软的弦。
音乐声渐渐减弱,一个大家无比熟悉的、清脆悦耳、带着播音员特有字正腔圆 又不失亲切的女声, 通过电流,清晰地传遍了校园的 每一个角落:
“潮城卫校校园广播站,《玉兰树下》栏目,现在开始。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今天是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日,星期一。明天,我们将迎来本学期最重要的期末考试。在此,广播站全体成员,预祝各位同学都能考出理想成绩,为本学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短暂的停顿后,她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
“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我们收到了一篇 特别的投稿。它的作者,是95级口腔班的 詹晓阳同学。这也将是他在我们潮城卫校广播站的最后一篇投稿。 因为专业的缘故,詹晓阳同学和他的口腔班同学们,将在本学期结束后,离开卫校,春节后前往江城,继续他们的口腔专业课的学习。下面,就让我们 一起来聆听,詹晓阳同学为我们带来的——《难舍说告别》。”
广播里传来的话语,如同一块巨石, 终于砸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在花圃边这七颗年轻的心中,激起了 巨大的涟漪。
虽然早已知道,但当 “最后一篇投稿” 和“离开卫校” 这几个字被如此正式地通过广播宣读出来时,那种真实的、尖锐的离别之痛,才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刘小惠握着詹晓阳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手套里。林珊珊和林雅雯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汪胖子低下了头,用力地吸着鼻子。 黄朝彬和王大华也沉默地望着地面。
这时,广播里传来了一个略显低沉、 却异常清晰、充满感情的男声。他开始用 舒缓的语速,朗读詹晓阳的稿件:
《难舍说告别》
(作者:95级口腔班 詹晓阳)
“记得,初来乍到时,潮城的九月阳光还很灿烂。我背着行囊,站在卫校略显陈旧的大门口, 望着 ‘潮城卫生学校’ 那几个 斑驳的大字,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 和对陌生环境的疏离。觉得这路好长,要四年才毕业。这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儿,好陌生。”
播音员的声音富有磁性, 詹晓阳笔下 那种初入校园的青涩、忐忑描绘得淋漓尽致。
花圃边的众人,仿佛也被带回了一年半以前,那个同样的开学日。
“后来,日子像翻书一样过去。 我认识了口腔班的你们, 从陌生到熟悉,从拘谨到勾肩搭背。我们一起在这玉兰树下的花圃边,讨论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一起在人声鼎沸食堂里,抢购最后一份红烧肉;一起在深夜的宿舍里,讨论着谁跟谁的外号,谁比谁漂亮;也一起, 热血沸腾的 唱着beyond的歌曲。”
稿件中列举的一个个具体而微的生活场景, 如同电影镜头般,在每一个收听广播的95级口腔班同学脑海中闪过。
那些曾经觉得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枯燥的日常,在此刻被赋予离别的色彩后, 忽然都变得无比珍贵和闪闪发光起来。
教室里,宿舍里,许多正在收拾书本 或准备去吃饭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聆听着。不少人的眼眶, 开始微微泛红。
“我记得 陈老师讲《中医学基础》时, 那慢条斯理却字字珠玑的 样子; 记得蔡老师在《外科学》课上,手把手教我们铺床叠被、无菌操作时的 一丝不苟; 也记得, 那个下午,我们在实训室里,第一次笨拙地互相练习 ‘切脉’,汪胖子那一声石破天惊的 ‘喜脉!’ 引得 全班哄堂大笑!……”
“我们还一起卧谈、一起宵夜、一起出游,甚至我们还一起整过实验的青蛙和兔子……”
“这些点点滴滴,如同散落在时光沙滩上的贝壳,如今拾起,每一枚都温润如玉,闪烁着青春独有的 光泽。”
播音员的声音也似乎被稿件中的真情实感所感染,语调变得更加深沉而富有感情。花圃边,林珊珊已经忍不住小声地抽泣起来,林雅雯赶紧搂住她的肩膀。
汪胖子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眼睛。
詹晓阳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小手, 在微微地颤抖。
他抬起头,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温热液体滑落。
寒风吹在脸上,竟然感觉不到 冰冷, 只有一种麻木的刺痛。
“潮城, 这座于我而言曾经完全陌生的 城市,我也渐渐熟悉了你的脉搏。 我熟悉了南春桥上每天傍晚那碗热气腾腾的粿条汤的香味;熟悉了牌坊街深夜依旧灯火通明的夜市喧嚣; 熟悉了潮江水在不同季节 散发出的不同气息;也熟悉了,这里淳朴的潮音和浓浓的人情味儿…… 这里,已经 成了我的第二个故乡。”
稿件从对校园的不舍,延伸到了对这座城市的眷恋,情感层层递进,愈发厚重。不仅仅是口腔班的同学,许多其他班级的同学,也被这篇充满真情实感的告别信所打动。
校园里,行走的脚步变慢了,交谈的 声音变低了,一种淡淡的离愁别绪, 随着 电波,弥漫在黄昏的校园上空。
“可是,人生就是一场不断相遇和告别的旅程。就像这校园里的玉兰树,年年花开,年年花落,迎来新的面孔,也送走旧的背影。如今,轮到我们口腔班来说这声‘再见’了。 心中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牵挂,太多的回忆,堵在胸口,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四个字—— 难舍, 告别。”
读到这里,播音员的声音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背景音乐悄然发生了变化,一阵清脆的吉他前奏响起,旋律简单、干净,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忧伤和力量。是校园民谣歌手沈庆的那首《青春》!
歌声缓缓切入,低沉而沙哑的嗓音, 唱着那耳熟能详的 歌词: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在这歌声的衬托下,播音员用一种近乎吟诵的、充满祝福的语调,读出了稿件的最后部分:
“是的, 难舍,却终究要告别。谨以 这首沈庆的《青春》,缅怀我们95口腔班在潮城卫校的这段青葱岁月!
谨以这首《青春》的歌,
祝愿我们95口腔班的全体同学,此去 前程似锦, 一路繁华!
祝愿我们的校友和学弟学妹们,学业有成, 不负韶华!
祝愿我们的潮城卫校,桃李芬芳,硕果累累!
祝愿这座我们深深眷恋的城市——潮城,早日腾飞,更加美好!
再见, 潮城卫校!
再见, 我的老师同学!
再见, 我的青春时光!
我们, 江湖再见!”
稿件到此戛然而止。只剩下《青春》的歌声,还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忧伤而坚定地回荡着: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流逝的风流逝的梦,流逝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广播,在歌声中结束了。电流的“刺啦”声再次响起,然后一切重归寂静。只有 寒风依旧在呜呜地刮着。
花圃边,七个人,早已哭成了 一团。 没有人再去掩饰。
刘小惠扑在詹晓阳的怀里,肩膀不停地抽动。林珊珊和林雅雯抱在一起,泪水 打湿了彼此的围巾。
汪胖子这个平时最是乐天派的胖小伙,此刻也像个孩子一样,用袖子用力地 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
黄朝彬和王大华红着眼圈,仰头看着 灰暗的天空,拼命不让泪水流下来。
詹晓阳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刘小惠,自己的脸上,也早已是一片 冰凉的湿润。
但奇怪的是,哭过之后,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大石头,仿佛被泪水冲刷掉了不少。一种酸楚的、却又带着释然和力量的感觉,慢慢升腾起来。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哭着,听着风声,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校园里的路灯 次第亮起。
良久,詹晓阳才深吸一口气,用沙哑的嗓音 说:“好了…… 哭够了…… 该去吃饭了。明天…… 还要考试呢。”
大家这才慢慢地抬起头,互相看着彼此哭得通红又狼狈的脸,忽然间,又不约而同地破涕为笑。
那笑容,挂在满是泪痕的脸上,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真实,也格外 动人。
是啊,告别虽然难舍,但青春还在继续,路,也还在脚下。
他们收拾好心情,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朝着灯火通明的南春桥, 步履坚定地 走去。
寒风中,他们的背影,紧紧地靠在一起,仿佛没有什么力量,能够 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