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在墨绿色的绒布上停止了滚动。
仿佛两只红眼兔,因疲惫而停下了跳跃。
一个6,一个4。
“10点!点数是10!”
标记着“oN”的白色圆饼被拍在数字10的方格内。
10点,一个并不算太难,却也不容易掷出的数字。
卡珊德拉毫不犹豫地将一摞筹码推了出去。
那是刚才过线注的追加赔率,她直接顶到了赌桌允许的上限
——整整三万友元,加上底注,合计四万。
歪斜摞着的塑料圆片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而危险的光泽,像是一座随时可能坍塌的微型危楼。
“凯茜!”
怀亚特不得不提高了音量,以压过周围嘈杂的人声,
“怎么了,怀亚特?”
少女转过头,眼神亮得惊人,脸颊上有着两团病态的潮红。
她有些警惕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这是最后一局,”
他试图用眼神传递出威严,
“我想我们可以慎重一些,见好就收。”
周围的赌客们立刻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嘘声。
“别扫兴,年轻人!”
“那是神的旨意,别停下!”
声音此起彼伏。
在他们看来,任何试图打断这种连胜的行为都是对金钱的亵渎。
那会让好运离他们而去。
卡珊德拉犹豫了。
她看向伊莎多拉。
伊莎多拉依旧倚靠在桌边,姿态慵懒。
她没有回应怀亚特,只是凑到卡珊德拉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指向了赌桌的另一侧。
卡珊德拉立刻心领神会。
“好吧,哥哥,听你的。”
她在众人的叹息声中,将那三万友元的追加注收回了三分之一。
怀亚特刚想松一口气,却看到妹妹的手并没有停下,而是手腕一转,将那堆筹码,全部推向了标有“e”(来注)的区域。
怀亚特愣住了。
来注?
在这个阶段下来注?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规则。
在点数已经确立的情况下下来注,意味着这笔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独立的博弈循环。
它赌的是下一次掷出的点数会成为一个新的点数,或者直接掷出7或11获胜。
不可能是后者。
11姑且不论,如果立刻掷出了7,虽然这个新的来注赢了,但之前的过线注就会输掉。
这就像是一场左右互搏。
在金融市场上,这叫对冲风险;
但在赌场里,这叫给庄家送抽水钱,除了增加基数外没有意义。
他看向伊莎多拉。
那个女人正低着头,注视着杯中升腾的气泡。
透过香槟金色的液体,她的眼神显得迷离而破碎。
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些筹码的死活。
怀亚特看不懂这个女人的心思,但他看得懂局势。
无论这一注的用意是什么,只要它是伊莎多拉选择的,它大概率都会给家族的赌场带来一笔额外损失。
既然如此,他必须做点什么。
为了弥补一些损失。
怀亚特深吸一口气,将一摞筹码推了出去。
那是三万友元。
一万下在了位置注,数字6。
继而,他的手越过了那些常规区域,径直伸向了赌桌中央。
“6点,”
他喊道,“硬6,还有……跳注硬6。”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硬六(hard 6),意味着必须在掷出7前,掷出两个3。
而跳注硬6(hop bet),赌的是下一次投掷必须是两个3。
哪怕他现在的信用已经因为刚才几次糟糕的冒险下注而受损,只剩下愿意陪着他一起下注,依然集齐了一笔可观的数字。
更有一些新的、未曾出手的赌客加入行列。
那个戴着黑框眼镜、梳着大背头的斯文男人,跟着怀亚特压在了同样的区域。
“我也跟一万。”
不仅仅是这一处,他在怀亚特下注的三个区域都填满了一万筹码。
紧接着是那个方脸的壮汉。
他面色阴沉,嘴里嘟囔着一句脏话,但也跟着扔出了三处筹码。
这很好。
怀亚特握住那两枚红色的骰子。
只要这一把输了,他们的钱,加上伊莎多拉的钱,就能极大地填补之前的亏空。
兰道尔会感激他的。
他感觉掌心里的骰子有些发烫。
“看好了。”
他低声自语,手腕一抖。
红色的流星划破了烟雾缭绕的空气。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两点红色牵引着。
撞击,反弹,翻滚。
怀亚特死死地盯着它们,心里默念。
7,2,11,12……
或者是那个该死的10。
那至少可以让一切直接结束。
只要不是……
第一枚骰子干脆地停了下来。
正上方,三个白色的凹点,排列成一条斜线。
3。
怀亚特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他最不期望看到的数字之一。
第二枚骰子在桌面上摇摇晃晃地打着转。
它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转越快,力竭的陀螺般缓缓倒下。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怀亚特看清了它上方的数字。
又是三个点。
3。
两个3。
位置6
硬6。
跳注硬6。
赌场陷入了死寂。
随后,欢呼声如同实质般的巨浪,瞬间淹没了怀亚特。
头顶的吊灯都在微微颤抖。
“天哪!天哪!”
“硬6!真的是硬6!”
“三十倍!是三十倍啊!”
怀亚特感觉浑身冰冷。
他赢了。
在他最想输的时候,他赢了最大的。
跳注硬六的赔率是30比1,再加上普通的硬六注和位置注……
他这一把,不仅仅没有把钱还给赌场,反而抢走了更多。
阴影中,原本还能勉强维持坐姿的兰道尔·波特曼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太大,以至于带翻了身边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
但没有人注意他,所有人都沉浸在狂欢中。
仅仅这一掷,赌场的赔付额将超过百万友元。
客人们将会得到上百万友元。
伊莎多拉笑了起来。
她向路过的侍者招了招手,又要了一杯香槟。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又或许是因为刺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动人的红晕。
那抹红色从她的颈窝处蔓延上来,像是雪地上盛开的桃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冶。
她微微仰起头,将杯里流光溢彩的酒液一饮而尽。
一种极其奢靡的、带有毁灭气息的美感悄然流露。
“你让我赚了整整十万,老兄!
你简直就是我的上帝!”
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怀亚特的呆滞。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的男人,穿着一件背心,胳膊上的肌肉像岩石一样隆起,脸上留着乱糟糟的络腮胡。
他大笑着挤过人群,将一把沉甸甸的车钥匙重重地拍在怀亚特面前的桌沿上。
那是某种重型皮卡的钥匙,上塑料壳已经被磨得发亮,还挂着一个金属骷髅头的挂坠。
“这个送你了!这是老子的哥们儿,现在归你了!”
还没等怀亚特反应过来,那个男人就已经迅速钻回了沸腾的人群中。
但这还不是结束。
还没等庄家清点完那堆令人绝望的筹码,伊莎多拉再次出手了。
这一次是亲自下注。
她将一万筹码,推向了来注的位置,并且为上一轮的那个来注追加了整整五万的赔率注。
姿态轻慢,仿佛她推出去的不是钱财,而是一堆废纸。
怀亚特感觉有些吸不上来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如果不做点什么,这家赌场今晚就要易主了。甚至还要付出更多钱财。
必须输。
必须想办法输掉。
这种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变得像是一种执念。
“再来!”
他再抓起两万筹码。
“跳注……软9,4和5!还有位置注9!”
前者意味着必须是一个4和一个5。
如果是其他的组合,哪怕凑成了9也是输。
这又是一个概率极低的自杀式下注。
他在心里祈祷着,祈祷着命运能对他哪怕仁慈一次——让他输一次。
周围的人群已经彻底疯狂了。
没有人见好就收,贪婪像瘟疫一样蔓延。
刚才赢钱的人把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来,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也纷纷掏空了口袋。
绿色的桌面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片,像是一片盛开在地狱边缘的剧毒的花海。
怀亚特的下注,混在那堆巨大的财富中,异常渺小。
“换骰子!”
怀亚特近乎咆哮地喊道。
也许换一副新的骰子,能打破这种该死的运气,该死的诅咒。
制杖人颤抖着手,拆开了一盒新的。
哪怕他的动作再慢,那五颗鲜红的立方体最终还是被推到了怀亚特面前。
怀亚特闭上眼睛,随手抓起两颗,甚至没有看一眼,用力扔了出去。
“啪、啪。”
骰子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
怀亚特睁开眼。
第一颗,鲜红的5点。
第二颗,鲜红的4点。
5加4,软九。
丝毫不差。精准无误。
怀亚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不是因为赢钱的喜悦,而是一种深深的、被命运玩弄的困惑。
赌场的气氛忽然暂停。
原本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爆发出要掀翻屋顶的声浪。
但在这一片狂欢的海洋中,赌桌对面的工作人员却陷入了恐慌。
一直保持着职业微笑的箱官,此刻面如死灰,额头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昂贵的绿呢绒桌布上。
制杖人的手在发抖,连木棍都拿不稳了。
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种级别的亏损,已经不是轻易可以解释的了。
这是事故,是灾难。
即便赌场能勉强赔付,他们这些当班的人,恐怕也难逃其咎。
兰道尔没有说话。
这位经理僵硬地站在阴影里。
他看着伊莎多拉和卡珊德拉说说笑笑,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赌客,最后,目光划过怀亚特。
他转过身,拿起电话,走向了角落。
怀亚特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手气真不错,老兄。”
他回过头,看到一张长马脸,下巴上留着山羊胡的本地大叔正冲他咧嘴笑着。
旁边还挤过来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眼睛里却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
“所有人都得感谢你,小伙子。
你知道你今晚让我们赚了多少吗?
我在这鬼地方输了一辈子,今晚终于连本带利都拿回来了!
这一天要是早来些就好了!”
“好吧,好吧。”
怀亚特胡乱地应付着,用力拨开那些试图上来拥抱他的人。
他现在只想找到兰道尔。
事情已经完全失控了,他必须解释清楚,必须问问该怎么办。
他费力地挤出人群,朝着角落走去。
兰道尔已经打完了电话,正转过身来。
怀亚特刚想开口,却发现对方竟然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没有躲闪,没有迟疑。
兰道尔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剧变。
那不是愤怒,甚至不止是仇恨。
那种五官极度扭曲、眉毛和眼睛几乎挤压在一起的神情,充斥着决绝与暴戾。
这种宁静掩饰下的凶狠,比普通的失望和愤怒要可怕一万倍。
“很抱歉,先生——”
怀亚特试图解释。
“你到底是谁?”
兰道尔的声音极其阴冷,仿佛要直刺入怀亚特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脏。
怀亚特愣住了。
“我是怀亚特·柯尔特啊。”
“我是该叫你塞勒斯·伍德,还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还是什么其他人?”
兰道尔逼近了一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怀亚特慌乱地摇着头:
“不,不,你搞错了。
塞勒斯·伍德是……那是伊莎多拉的朋友,我是……”
“别装傻了,混蛋!”
兰道尔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歇斯底里的颤抖,
“真正的怀亚特·柯尔特,此刻正和杰克逊·柯尔特先生在一起!
在上百公里外!
你是冒牌货!你是该死的间谍!”
“什么?”
怀亚特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说什么?真正的怀亚特?他不就是怀亚特吗?
他,他的家人,他的一切……
他和兰道尔对视着,试图从对方眼里找到开玩笑的痕迹。
但他看到的只有确信。
那种毫无保留的、认定他是敌人的确信。
周围原本嘈杂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寂静笼罩了这片区域。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两个对峙的男人。
兰道尔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诡异的安静,在愤怒和某种更深层的恐惧驱使下,他猛地挥手,拦住了一辆刚刚推出来的、堆满了绿色现金的运钞小车。
“抓住他!”
他指着怀亚特,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他是西拉斯的人!是公司的间谍!
是家族的敌人!
把这些钱都扣下!谁也不许动!”
没有人动。
赌客们此刻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这位经理。
“您在说什么?”
伊莎多拉优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手里依然端着香槟,脸上似笑非笑,仿佛在看一出闹剧。
“他疯了吗?”
卡珊德拉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怀亚特,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怀亚特喃喃道,“兰道尔阁下刚刚接了个电话,然后就……”
话音未落,怀亚特突然感到左脸颊传来一阵剧痛。
“砰!”
兰道尔毫无征兆地挥出了拳头。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怀亚特的颧骨上,打得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翻了身后的高脚凳。
显然,周围人的无动于衷,彻底击溃了这位经理最后的理智。
既然手下不动手,他就亲自动手。
这一拳引爆了隐藏着的、情绪的火药桶。
“他想赖账!”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
这一声喊叫成为了开端。
在这些赌徒看来,什么间谍,什么冒牌货,都不过是赌场为了不支付那笔巨额奖金而编造的蹩脚借口。
“该死的!他们想吞掉我们的钱!”
“这理由太蹩脚了!”
“真是混蛋!揍他!”
场面瞬间失控。
刚才还彬彬有礼、其乐融融的斯文人此刻变成了野兽。
那个刚才送怀亚特车钥匙的卡车司机第一个冲了上去,一脚踹翻了兰道尔。
保安们试图冲进来维持秩序,但立刻被愤怒的人潮淹没。
谩骂声、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惨叫声、玻璃杯碎裂的脆响,还有无数筹码落地时发出的哗啦声,占据了一切属于听觉的感官。
运钞小车被推翻了。
成捆的现金在空中飞舞,像是一场绿色的暴风雪,遮蔽了视线,掩盖了所有野蛮扩散着的暴力和血腥。
“走!快走!”
混乱中,一只手抓住了怀亚特的衣领。
是博。
他爆发出了属于劳动者的惊人的力量。
他用力推攘出一片空间,将他的哥哥怀亚特从地上拽了起来,将他带出了战圈。
博另一只手抄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向一个试图阻拦的保安,然后护着怀亚特向门口冲去。
“凯茜!凯茜!”
“我在这!”
卡珊德拉已经从餐饮区把科迪拽了出来。
可怜的小伙子不明所以,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四人在赌场的门前汇合,狼狈不堪地冲进了暮色中。
怀亚特大口喘着粗气,捂着红肿的脸颊,回头看向身后那座灯火辉煌却已经沦为角斗场的建筑。
他开始回想方才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切。
“伊莎多拉呢?”
他忽然问。
卡珊德拉愣了一下,随即焦急地四下张望。
“我……我不知道!
刚才她还在那里的!
好像消失了,如果她在那里,我会把她带出来的!”
那个穿着绿色长裙,无论衣着、面孔、身材,都极其醒目的女人,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混乱中,凭空消失了。
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