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的冬天,紫禁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萨尔浒之战惨败的消息传入京师,举朝震恐。曾经被张居正整顿得固若金汤的九边军镇,如今已腐朽不堪;曾经充盈的太仓库藏,如今再次空空如也。
乾清宫的暖阁里,已经多年不朝的万历皇帝勉强坐起身来。岁月的侵蚀和长期的放纵让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君主显得臃肿而疲惫。他颤抖着翻开一份边关急报,上面详细记述了明军在萨尔浒的惨败——四路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辽东局势危在旦夕。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万历喃喃自语,手中的奏折滑落在地。
侍立在旁的太监连忙拾起散落的文书,其中一份泛黄的奏疏引起了万历的注意。那是张居正多年前亲笔所书的《请蠲积逋以安民生疏》。纸页已经脆化,但上面的字迹依然遒劲有力:
“百姓安乐,则国家安康;百姓愁苦,则国家危殆。今各地灾荒连连,赋税积欠日重,若强行追征,恐生民变。臣请陛下特下明诏,蠲免历年积欠,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万历的眼前忽然模糊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坐在乾清宫的讲筵上,听着那位严厉的老师讲解经史。张居正的声音犹在耳畔:
“陛下可知,隋炀帝为何亡国?非因外敌,而在失民心。”
“陛下切记,边防之固,在民心不在边墙。”
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张居正亲自为他讲解地图上的边防要地;手把手教他批阅奏章;在他贪玩懈怠时的严厉训诫;还有那个永远挺直脊梁、不知疲倦的身影...
“陛下,该进药了。”太监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万历茫然抬头,望着窗外萧条冷落的宫苑,忽然问道:“张先生...去世多少年了?”
太监掐指算道:“回皇爷,到今年六月,正好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万历心中一震。这三十五年间,他废除了考成法,停止了一条鞭法的推行,任由各地官员恢复旧制。张居正苦心经营的改革,早已荡然无存。
“或许...朕对不起张先生。”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长期的怠政已经让朝廷机能瘫痪,党争愈演愈烈,边境危机四伏。那个曾经在张居正辅佐下出现的“万历中兴”,早已成为遥远的回忆。
万历四十八年,明神宗在悔恨与病痛中驾崩。他留给子孙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帝国。
天启二年,新即位的明熹宗在清理前朝旧案时,特意下诏为张居正平反,恢复其生前官衔。诏书中写道:“故相张居正,受遗辅政,事皇祖十年。任劳任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
然而,此时的明朝已经病入膏肓。魏忠贤专权,东林党争,朝政乌烟瘴气。张居正的平反,在动荡的时局中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崇祯三年,局势更加恶化。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军势如破竹,关外的满洲铁骑频频叩关。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在翻阅前朝档案时,偶然看到了张居正整顿边防的奏疏。
“要是张居正在,满洲人何至于此!”思宗拍案长叹,当即下诏追复张居正子孙官职。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曾经被张居正整顿得兵强马壮的九边军镇,如今缺饷少粮,士兵哗变不断;曾经充盈的国库,如今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大军攻破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前,是否想起了他那位曾经力挽狂澜的先朝首辅?是否想过,如果张居正的改革能够延续,大明的命运是否会不一样?
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了。
时光流转,三百年弹指而过。清朝乾隆年间,工部在整修前明旧宅时,于张居正故居的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副保存完好的对联:
“日月共明,万国仰大明天子;
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这副对联笔力遒劲,气势磅礴,充分展现了张居正当年的抱负与自信。“日月为明”,既暗合国号,又寓含政治清明的理想;“丘山为岳”,既嵌入了他的号“太岳”,又表达了他辅佐天子、安定四方的志向。
然而,这副对联也预示了他的悲剧命运。在中国传统的政治伦理中,臣子岂能与君主并列?纵然功高盖世,也难免招致猜忌。
张居正的故事,是中国历史上改革家的典型命运。他以非凡的勇气和智慧推行改革,整饬吏治,整顿边防,改革税制,一度为垂死的大明王朝续命。史载,经过他十年的治理,“太仓粟可支十年,冏寺积金至四百余万”,边境“一时治绩,炳然可观”。
然而,他专权跋扈的性格、对政敌的严酷手段,也为他身后的惨剧埋下了伏笔。在他死后,那些被他打压的政敌群起攻之,曾经对他敬畏有加的皇帝也反目成仇,最终导致家破人亡的悲剧。
更可悲的是,他的改革成果也随着他的倒台而付诸东流。大明王朝失去了最后一次自我革新的机会,最终在内外交困中走向灭亡。
今天,当我们在历史的尘埃中重新审视张居正,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改革家的荣辱沉浮,更是一个古老帝国在变革与守旧间的艰难抉择。他的成功与失败,他的荣耀与悲剧,都已成为中华民族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警示着后来者改革的艰难与必要。
那个曾经在长江边立志的少年,那个在翰林院苦读的编修,那个在裕王府谆谆教诲的讲官,那个在文渊阁批阅奏章的首辅,最终以他复杂多面的一生,在历史的长河中激起了永不消逝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