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1555)的江南,本该是莺飞草长、烟雨如画的时节。然而,当戚继光风尘仆仆地踏上浙江的土地时,扑面而来的却不是文人诗词中的温婉气息,而是一种混合着焦糊、血腥与恐慌的压抑氛围。他被任命为浙江都司佥书,主要负责管理屯田事务。这虽是一个涉及后勤的职位,却让他得以从根基上窥见浙江军政的积弊。
他看到的是一片凋敝的景象。原本应供养军队的屯田,大多荒芜或被豪强侵占,军户逃亡严重,在籍兵士名额虚浮,十不足五。剩余的士兵,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一群穿着破旧号衣的流民和兵痞。他们缺乏训练,士气低落,平日里唯一的“本事”便是向本就困苦的百姓催逼粮饷,作威作福。军官阶层则多由世袭或贿赂得位,贪墨成风,只顾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对军事训练和倭寇动态漠不关心。整个浙江的防御体系,如同一个被蛀空的巨人,外表尚存,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戚继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深知,在这样的基础上,任何宏伟的御倭蓝图都只是空中楼阁。然而,他并未气馁,而是更加勤勉地履行职责,仔细记录、分析着所见所闻,并利用职务之便,深入了解沿海地理、倭寇活动规律。他的才干与责任心,很快引起了新任浙直总督胡宗宪的注意。胡宗宪是位有抱负、通权变的能臣,虽然后世对其结交严嵩父子颇有微词,但他在统筹东南抗倭大局上,确实起到了关键作用。他敏锐地察觉到戚继光并非寻常武将,而是一个既有勇力、更有头脑的难得人才。
次年,嘉靖三十五年(1556),在胡宗宪的力荐和提拔下,戚继光被擢升为宁绍台参将,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府。这三大府是浙江最富庶、也是倭患最烈的核心区域,直面波涛汹涌的东海,是抵御倭寇入侵的第一道防线。这一任命,无疑是将千斤重担压在了这位年仅二十八岁的年轻将领肩上。
初获重任,戚继光胸中豪情万丈。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实现“海波平”志向的舞台,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他整顿军纪,亲自巡视防务,勘察地形,修补工事,试图将父亲教导的兵法和自己在北地戍边积累的经验,应用于这片陌生的水网山地。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他当头一棒,冰冷而残酷。
那是一次规模不算太大的遭遇战。一股约数百人的倭寇登陆骚扰,戚继光闻讯,立即率领麾下数千卫所官兵前往迎击。他精心选择了伏击地点,布下阵势,自信可以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以振军威。
战斗伊始,倭寇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们人数虽少,却队列松散而有序,个个身形矮壮,面目狰狞,手持锋利的倭刀(武士刀)和长枪,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发出怪异的嚎叫。反观明军这边,人数虽占绝对优势,但队伍嘈杂混乱,士兵们脸上写满了恐惧与茫然,握着兵器的手在微微颤抖。
当倭寇进入射程,戚继光下令放箭。箭矢稀稀拉拉地飞出,大多绵软无力,落在敌阵前寥寥无几。倭寇见状,更加肆无忌惮,挥舞着雪亮的倭刀,发起了疯狂的冲锋。他们的动作迅猛诡异,刀法狠辣刁钻,往往一刀劈下,便能连人带兵器将明军士兵斩断。
最让戚继光肝胆俱裂的一幕发生了。面对倭寇亡命徒式的冲击,他麾下的明军,那些平日里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官军”,竟如同被惊散的麻雀,发一声喊,掉头就跑!任凭戚继光在阵中如何怒吼、呵斥,甚至亲手斩杀了几名逃兵,都无法阻止这山崩般的溃退。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数千人的队伍顷刻间土崩瓦解,自相践踏而死者,竟比被倭寇所杀的还要多。
戚继光被亲兵死死护住,才未被溃兵冲散。他立于原地,眼睁睁看着倭寇狞笑着追杀溃兵,洗劫附近的村庄,扬长而去。他的脸色铁青,嘴唇被咬出了血,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知觉。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他空有满腹韬略,一身武艺,却指挥不动这样一支腐败懦弱的军队!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丑剧和悲剧!
战后,他独自一人,久久伫立在硝烟未散、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也映照着他内心无尽的悲凉与愤怒。他反复咀嚼着这场惨败,一个清晰无比、却又无比沉重的结论,如同烙印般刻入了他的脑海:
“兵不练,将之过也!”
是的,士兵的懦弱、混乱、无能,根源在于将领!在于整个腐朽的军事制度!依靠这些世袭的、缺乏训练、毫无荣誉感的卫所兵,莫说荡平倭寇,就连自保都成问题。这些兵,骨子里已经烂掉了,绝非严刑峻法或简单的操练所能挽救。
一股强烈的使命感与愤懑之情在他胸中激荡。他连夜赶回大营,不顾一身征尘,伏案疾书,给总督胡宗宪写下了一封情词恳切、又充满激愤的长信。在信中,他毫不讳言地痛陈卫所军队的积弊:“今之所恃者,兵也。兵之不练,其弊不在兵,而在将。…每遇贼至,率皆望风奔溃,曾无一旅之兵,敢与之抗者。” 他尖锐地指出,这样的军队,“虽孙吴复生,难以措手”。
进而,他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请求:罢黜旧兵,招募新军!
他请求胡宗宪授予他全权,允许他在浙江当地,另起炉灶,招募一批完全不同于卫所旧军的、淳朴健壮、勇于效命的青年,由他亲自选拔,从头开始,用全新的方法和严格的纪律进行训练,打造一支真正能战的军队。他激昂地写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 他坚信,在饱受倭寇荼毒的浙江大地,绝不缺乏热血男儿,缺的只是发现、组织和训练他们的良将。
这封上书,震动了胡宗宪。他欣赏戚继光的胆识和见解,也深知卫所兵不堪用的现实。然而,募兵之议,牵涉太广。首先便是粮饷。招募新军意味着需要额外、稳定且巨额的钱粮供应,这需要说服朝廷,需要从本已捉襟见肘的东南财税中挤出份额,触动无数利益环节。其次,更是触及了旧有军事集团的根基。罢黜旧兵,等于否定了现有的整个卫所指挥系统,那些世袭的军官、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必然会群起反对,阻力巨大。
因此,尽管胡宗宪内心赞同,但身处复杂的政治漩涡中,他不得不谨慎权衡。他安抚戚继光,肯定其忠心与勇气,但对募兵之请,并未立即批准,只让他暂且利用现有兵力,尽力整顿,徐图良策。
此后的两年多时间,对戚继光而言,是充满煎熬与坚持的岁月。他一边不得不继续指挥那些让他失望透顶的旧军,周旋于各种掣肘与推诿之间,勉强维持着宁绍台地区的防务,期间虽有小的胜绩,但根本无法扭转大局;另一边,他从未放弃募兵练新军的念头。他不断地向胡宗宪上书,一次比一次论述得更具体、更详尽。他不再空谈理念,而是开始着手制定一套完整的练兵方案,从士兵的选拔标准、组织编制、武器装备、阵法训练,到思想教化、奖惩条例,都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规划。
他利用战斗间隙,实地考察浙江各地的民风。他注意到,在金华、义乌等地,民风尤为彪悍刚劲。特别是义乌,当时正爆发一场规模浩大的民间械斗,当地的矿工、农民为了争夺资源,聚众数千人,相互攻杀,场面惨烈,但其展现出的勇猛、团结和不怕死的精神,却也令人震惊。
戚继光听闻此事,非但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视之为“刁民作乱”,反而眼前一亮,如获至宝!他看到了在那场野蛮争斗背后,所蕴含的宝贵品质——那是被生活所激发的、最原始也最纯粹的勇气和力量。他心中募兵的目标,骤然清晰起来。
时机终于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到来。倭寇大举入侵,浙江沿海形势再度危急。戚继光再次向胡宗宪慷慨陈词,并呈上了他精心准备的、近乎完备的《练兵议》和具体方案。他明确指出,欲彻底平倭,非练就一支“节制之师”不可,而义乌之民,正是最佳兵源。
面对严峻的形势和戚继光言之凿凿、计划周详的请求,胡宗宪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力排众议,正式批准戚继光前往义乌招募新兵。
消息传来,戚继光长舒一口积郁已久的闷气。他知道,这是他军事生涯,乃至整个东南抗倭大局的真正转折点。他立即动身,奔赴那片尚弥漫着械斗硝烟的土地。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同样不轻松的“战役”——如何将那些桀骜不驯的械斗之民,锻造成一支纪律严明、战无不胜的王者之师。而一支即将让倭寇闻风丧胆的军队——“戚家军”,也即将在这片充满血性与刚勇的土地上,揭开它传奇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