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石带着不到两百名残部,一路仓皇逃窜,最终躲进了平海的废墟之中。昔日炊烟袅袅的滨海部落,如今只剩焦黑的木柱歪斜矗立,断壁残垣间缠绕着干枯的海带,海风卷过便扬起混杂着血腥与盐腥的腐朽气息。他靠在一根被劈开的船桅上,胸口的刀伤还在渗血,玄色战甲早已被血渍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首领,弟兄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一名护卫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剩下的干粮只够支撑一日,再不想办法,怕是……”
笏石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眼中翻涌着不甘与怨毒。他从未想过,自己手握联盟核心权柄,掌控盐场与半数部落命脉,竟会被湄屿那个看似温和的“神棍”联合一群乌合之众逼到绝境。盐场被夺,粮草船烧毁,精锐折损过半,如今连残部的温饱都成了难题。
“首领,不如投靠乌丘屿的海盗?”另一名护卫咬牙提议,“鲨牙虽死,他弟弟鲨鳍还带着数百海盗盘踞在大乌丘岛。那伙人靠劫掠为生,正缺陆上据点,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联手——您提供秀屿的海图与部落虚实,他们出人力船只,等夺回联盟权柄,再将平海海域与三成盐利分他们便是。”
笏石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向来鄙夷海盗的野蛮无状,可如今走投无路,这竟是唯一的生机。他狠狠抹了把脸上的血污:“你带三人驾快船去乌丘屿,告诉鲨鳍,若肯出兵助我,不仅许他盐利,战后还让他随意劫掠东峤、埭头的渔村——但湄洲岛与妈祖祖庙,不许他碰。”他深知妈祖信仰在各部落的根基,若连祖庙都遭亵渎,只会彻底激起民愤,届时即便联手海盗也无力回天。
护卫领命而去,笏石则留在平海废墟整顿残部。他将幸存的族人分成两队,一队修补破旧渔船、搜集海货充饥,另一队则加固废墟壁垒,警惕联盟追兵。夜色降临时,他独自站在海边,望着湄洲岛方向的点点渔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湄屿、东垣、南礁……这些名字如同毒蛇,在他心头反复啃噬。
与此同时,湄洲妈祖祖庙内,各部落族长正围坐议事。香火缭绕中,妈祖神像的慈容俯瞰众生,与殿外肃杀的氛围形成诡异对比。东垣率先起身,对着湄屿躬身行礼:“此次大破笏石,全赖族长运筹帷幄。东峤愿奉您为联盟共主,今后盐场调度、部落联防,皆听您号令。”
“我等也愿奉湄屿族长为主!”月塘、南日、北岸三部落的族长纷纷附和。经历过笏石的高压统治,他们早已渴望一个能制衡强权、保障部落利益的领袖,而湄洲作为妈祖发源地的特殊地位,恰能成为联盟的精神纽带。
湄屿抬手示意众人落座,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抬爱,但若要立共主,需先定盟规——今后各部落自治权不变,盐、海带、渔货等资源按人口比例调配,禁止部落间相互攻伐,违者由各部落共讨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至于共主之位,我意不必设固定人选,由湄洲祖庙牵头,各部落族长轮流执掌联盟议事权,每年妈祖诞辰之日轮换,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众人原以为湄屿会趁机独揽大权,没想到他竟愿意分权。月塘族长月轮率先反应过来,拱手赞道:“族长高义!如此既显公平,又能避免权力集中生乱,我月塘赞同!”
其余族长纷纷附和,唯有东溟面色迟疑:“笏石虽败,但其残部未灭,又与乌丘屿海盗接壤,若他勾结海盗反扑,我等该如何应对?南日、湄洲虽善水战,但海盗船快刃利,劫掠无常,怕是难以防备。”
湄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此事我已有谋划。南日部落擅长造船驾船,可按‘赶缯船’样式打造二十艘快船,船身狭长尾阔,配备桨橹与火油,专司近海巡逻缉盗;山亭、东埔、忠门三部落驻守北岸,加固平海废墟防线,截断海盗登陆通道;东峤、埭头则集中人力晒盐储粮,保障联盟后勤。”他看向南礁,“南礁族长,南日海带产量占秀屿六成,可抽调三成干海带,与青峰岩摩崖石刻群附近的铁矿兑换青铜,打造渔叉、弩箭等武器,增强战力。”
南礁起身应诺:“谨遵族长吩咐!我南日族人三日内便可开工造船,海带兑换也会尽快落实。”
议事结束后,各部落族长陆续离去,祖庙内只剩湄屿与两名贴身侍从。侍从轻声问道:“族长,您真的不趁机执掌联盟大权?笏石虽逃,但其残余势力仍在,若没有绝对权威,各部落恐难一心。”
湄屿走到神像前,点燃三炷香,躬身行礼——左手包住右手,拇指相扣,正是祭拜妈祖的正统姿势。“我要的从不是权柄,而是秀屿安宁。”他望着神像慈容,声音低沉,“笏石的败因,在于他视部落为私产,视百姓为草芥。妈祖精神的核心是立德行善,若我因权势迷失,与笏石又有何异?”他转头看向侍从,“派人密切监视乌丘屿动向,若海盗有出兵迹象,立刻通报各部落。另外,通知贤良港天后祖祠,近期加强戒备,禁止陌生船只靠近——那是妈祖诞生地,绝不能遭兵祸玷污。”
三日后,乌丘屿传来消息。鲨鳍同意与笏石联手,约定三日后月圆之夜,由海盗舰队突袭秀屿港,笏石则率残部从平海出击,两面夹击联盟守军。消息通过潜伏在平海的细作传到湄洲时,湄屿正在祖庙主持祭祀大典。他听完密报,神色未变,只是对身旁的侍从低语几句。
祭祀大典按例举行,各部落族人纷纷登岛朝拜。他们身着整洁素衣,手持水果、米糕等素供,无人携带荤食与兵器,严格遵守着妈祖祭拜的禁忌。湄屿站在供桌前,高声诵读祭文,声音透过海风传遍全岛:“……今有恶势力勾结海盗,欲犯我秀屿、扰我安宁。妈祖娘娘庇佑,愿各部落同心同德,共御外侮,守一方净土,护万民平安……”
祭文读罢,他举起圣杯问卜,两片木杯落地,恰好是“圣杯”之兆。族人见状,纷纷跪拜行礼,口中高呼“福生无量天尊”,士气大振。湄屿趁机宣布联防令,各部落族人早已被笏石的暴虐与海盗的凶残激起怒火,闻言纷纷响应,连夜返回部落备战。
月圆之夜,乌丘屿方向驶来数十艘海盗船。船身高大,船舷布满撞角与铁钩,鲨鳍站在旗舰船头,赤裸着上身,腰间挂满人骨饰品,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他按照约定,率舰队直扑秀屿港,却不知南日部落的二十艘快船早已埋伏在港外礁石区。
“放!”南礁一声令下,快船纷纷驶出礁石区,船舷板墙后伸出数十架弩箭,同时点燃火油陶罐,朝着海盗船掷去。海盗船体型笨重,回转不便,被小巧灵活的快船团团围住,火油陶罐落在船帆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海盗们惨叫着四处扑火,南日族人趁机靠近,用带倒钩的渔叉钩住船舷,手持石斧跳上敌船肉搏。
与此同时,笏石率残部从平海出击,却遭到山亭、东埔、忠门三部落的伏击。北岸的族人熟悉地形,在废墟与沙丘间设下陷阱,笏石的残部本就饥疲交加,遇袭后顿时溃不成军。激战中,笏石左臂中箭,鲜血喷涌而出,他看着身边的族人一个个倒下,心中涌起绝望。
“笏石,还不束手就擒!”东溟手持双匕,从沙丘后跃出,脸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埭头族人纷纷围拢过来,渔叉与石斧对准了伤痕累累的笏石。
笏石靠着断墙喘息,眼中却突然闪过一丝疯狂。他猛地抽出腰间青铜剑,指向湄洲岛方向:“湄屿!你以为靠妈祖的虚名就能稳住联盟?各部落不过是为了利益相互利用,迟早会自相残杀!”他狂笑起来,笑声凄厉,“我虽败,但秀屿的战乱绝不会结束——海盗不会善罢甘休,盐利的诱惑也会让人心生歹念,你们等着,用不了多久,这里又会血流成河!”
就在他准备挥剑自刎时,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他的手腕。笏石惨叫一声,青铜剑落地。湄屿的身影出现在人群后,身着青色长袍,面色平静:“笏石,你屠戮平海全族,勾结海盗,罪无可赦。但妈祖有好生之德,不杀降者——将他囚禁于湄洲岛西侧的孤岛,终身不得踏足大陆。”
族人上前绑住笏石,他挣扎着嘶吼:“湄屿,你虚伪!你以为靠信仰就能约束人性的贪婪?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秀屿港的海战也已接近尾声。海盗船被烧毁过半,鲨鳍带着残部仓皇逃回乌丘屿,从此再不敢轻易靠近秀屿海域。南日族人清理战场时,缴获了大量海盗劫掠的财物与武器,其中竟有不少来自外海的青铜器具与布匹。
湄屿站在秀屿港的礁石上,望着渐渐平息的海面,心中却无半分喜悦。笏石虽被擒,但他的话如警钟,在耳边反复回响。各部落间的利益纠葛并未消除:东垣想要独占盐场,南礁渴望扩大海带贸易,北岸三部落则希望获得更多自治权。而乌丘屿的海盗仍在虎视眈眈,外海的未知威胁也从未消失。
海风拂过,带着祖庙的香火气息。湄屿抬手抚摸着礁石上的青苔,仿佛感受到妈祖的凝视。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秀屿联盟的和平之路,才刚刚开始。而人性的贪婪与黑暗,如同海底的暗流,随时可能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几日后,湄洲妈祖祖庙举行了盛大的祈福大典。各部落族人齐聚,身着整洁素衣,手持素供,按道教礼仪跪拜妈祖,口中默念“福生无量天尊”。湄屿站在神像前,高声宣读联盟盟规,香火缭绕中,他的声音传遍整个湄洲岛:“从今往后,各部落休戚与共,以妈祖立德行善之精神为念,禁杀伐,重耕渔,共护秀屿安宁……”
然而,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一名东峤族的年轻盐工悄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石刀。他的父亲在盐场混战中死于笏石护卫之手,而东垣为了依附湄屿,竟对这笔血仇避而不谈。他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鸷,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漠视生命的权贵,都付出血的代价。
秀屿的海面恢复了平静,渔船往来穿梭,盐场重新响起晒盐的号子,海带收割的歌声也传遍了南日岛。但没人知道,在这片看似安宁的土地下,多少黑暗的欲望正在悄然滋生,多少未熄的残焰正在等待复燃。湄洲岛的妈祖祖庙依旧香火鼎盛,神像的慈容俯瞰着众生,仿佛在无声地叹息——人性的战争,从来都比刀剑相向,更加残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