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命?
周开笑了。
车修文那张几乎贴上来的脸,清晰地倒映在他幽深的瞳孔里。
苍阙城的禁制也好,执法使也罢,此时都被周开抛诸脑后。
“很好。”
空气没有任何波动,唯有周开眉心一跳,神念如尖锥般直刺而出。
车修文鼻腔一热,两行猩红蜿蜒而下。
车修文只觉得脑中炸开一声惊雷,眼前景物扭曲重叠,连那把折扇都拿捏不住,“啪”地掉落在地。
“你……”
他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腥甜,靴底在青石板上擦出刺耳的摩擦声,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
周开右掌已抬起半寸,掌心五色微光乍现即隐,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镇狱之力刚露了个头,便被他反手掐灭。
嗯?
周开动作微滞。
这人上门生事,神魂竟如此赤裸,连件像样的护魂法宝都没带?
念头急转,周开按下了直接将他镇压在此的冲动。
一丝微不可察的蝉鸣,比神念更隐晦,比飞针更刁钻,顺着车修文的眉心钻进他的识海。
车修文原本紧缩的瞳孔涣散了一瞬,紧绷的肩颈线条也莫名松弛下来。
蝉鸣入脑,关于眼前男人的认知被悄然扭曲。恐惧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本能的鄙夷——贪财、好色、不过是个纸老虎。
再看周开时,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恐怖威压仿佛只是错觉。眼前这人虽站着,脊梁骨却像是软的。
车修文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残存的晕眩感,目光重新聚焦。
周开原本挺直的腰背微不可察地佝偻几分。他的视线在车修文那枚墨玉扳指上黏了片刻,喉结滚动,最后挤出一张混杂着讨好与市侩的脸。
“道友……此话当真?”周开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颤音,“若真有元婴鼎炉,再加上……咳,大笔资源补偿,在下倒也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迂腐之人。”
夜霜颜身子猛地一僵。她死死盯着身前的男人,那张冷艳的俏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尽褪。
“夫君……”这一声唤得极轻,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力气。
这一刻,她像是那个被摆上货架的物件,满眼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
见那两人如此作态,车修文捡起折扇拍了拍灰,鼻孔里哼出一声轻笑。
“你倒是个知进退的。”他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折扇轻摇,扇风送来一阵甜腻的熏香,“算你识相。”
周开侧身让开宫门,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堆起卑微的笑,抬手虚引。
“只是在下好歹也担着个化神的名头,将自家……换予旁人,终究脸面上挂不住。”周开搓了搓手,眼神游移,“不如请道友入内详谈?也免得在此处被人指指点点,坏了道友的雅兴。”
“哼,交换侍妾在高阶修士中本是风雅韵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车修文扫了一眼那黑沉沉的宫门,脚下没动,“就在这说,本公子没空进去喝你的糙茶。”
“道友所言极是。只是……霜颜性子烈,若是在大庭广众下交割,怕是会寻死觅活,坏了道友的兴致。”
周开凑近半步,压低声音,语气暧昧,“道友也不想带回去个只会哭丧着脸的木头吧?入殿只需片刻,待在下……嘿嘿,那手段道友懂的,定让道友连人带心,舒舒服服地领走。”
车修文闻言,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夜霜颜起伏的胸口和那颗泪痣上打了个转。这样的烈马,驯服起来才够味。
夜霜颜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却撞进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那眼底哪有半点被逼迫的窘迫,只有令人心悸的冷静。
聪慧如她,瞬间读懂了男人的意图。
她借着低头的动作掩去眼底精光,再抬起时,那滴将落未落的泪恰好挂在泪痣旁。她看向车修文,凄然一笑,那一笑里有着说不尽的委屈与认命。
夜霜颜用那双盈着水光的眸子去瞥车修文的衣角,声音细若游丝:“车前辈,妾身……想为夫君煮最后一次茶。此茶过后,前尘尽断,妾身……便是前辈的人了。”
那滴泪顺着她眼角的泪痣滑落,碎在手背上,烫得车修文眼皮一跳。
车修文喉结上下滚动,目光像是生了钩子,死死嵌在女人微颤的睫羽上,原本盘桓在脑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就此烟消云散。
识海深处似有一声极轻的蝉鸣掠过,车修文眼神微晃,脚尖便不由自主地转了向,跨过那道黑沉沉的门槛。
“既是美人相求,本公子便允了这桩送别。”他唰地一声合拢折扇,大步入内。
宫门虚掩,隔绝了外头的探视。殿侧凉亭内,石桌清冷,两人分据东西。
夜霜颜素手温杯,红泥小炉上的水正滚,水汽氤氲间,模糊了她眼角的媚意与冷然。翠色的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清苦香气很快溢满凉亭。
周开掌心扣着一只莹白玉瓶,拇指在瓶身上反复摩挲了几下,才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推到桌案中央。“这‘万年天心蜜’……原本是为你备下的破境之物。”
他咬了咬牙,脸上挤出讨好的笑,看向车修文,“今日既是……交割之日,便借花献佛,只盼车道友日后能善待于你。”
瓶塞拔开,夜霜颜手腕微倾,金琥珀似的稠液拉出细长的丝线,无声没入碧色茶汤之中。
甜腻至极的异香瞬间炸开,霸道地裹挟了原本的茶味,直钻鼻窍。
“公子,请。”夜霜颜将盏托推至车修文手边,那一声唤得百转千回。
车修文端杯抿了一口,那灵蜜入口即化,化作滚滚热流直冲丹田,连带着有些昏沉的神魂都清明了几分。
好东西。”车修文眉梢挑起,指腹摩挲着杯沿,“哪怕在化神期,这也是难得的补益之物。你倒是舍得。”
周开陪着笑一饮而尽,身子前倾,那副市侩嘴脸愈发明显:“道友若是看得上,这剩下的大半瓶便当做添头。只是不知……令师尊名讳?若是哪位成名已久的大能,这点东西怕是入不了前辈的眼,在下还得再凑凑。”
空气中似乎又震荡起那种几不可闻的嗡鸣。
车修文眼神有些发直,手中折扇无意识地敲击着掌心,那种被吹捧的飘飘然让他脱口而出:“家师戈巫神,早已踏入返虚之境!”
戈巫神?
周开端茶的手指微顿,眼帘下垂遮住眸中冷光。
这个名号生僻得很。余光扫过,夜霜颜正低头续水,显然也未曾听闻。
难道还真是个从不出世的隐世散修?
周开脸上堆笑,腰背躬得更低:“哎呀,竟是返虚真君!是在下孤陋寡闻了,不知老前辈仙乡何处?日后若有机会,定要登门叩拜。”
“大雪……”两个字刚滚出喉咙,车修文敲着折扇的手骤然停在半空。他瞳孔猛缩,整个人瞬间惊醒,硬生生咬断了后半截话音。
“……家师避世苦修,六十多年前方才突破。你不知晓也罢。”他语速极快地补了一句,以此掩饰方才的失态。
大雪。
周开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眸底深处泛起一丝幽暗。
大雪山?
葬神谷入口关闭亦是一甲子前。这两个时间点,未免太巧了些。
凉亭内的熏香似乎太浓了些。
车修文眉心突突直跳,那种不适感再次爬上脊背。理智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他霍然起身,凳脚在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茶已喝过,人我带走。”他不再看周开,伸手便要去抓夜霜颜的手腕,“既然谈妥了,现在就走。”
周开身形一闪,恰到好处地挡在两人中间,悄悄换了一只玉瓶递了过去。
“道友留步!这便是剩余的灵蜜,权当孝敬戈前辈的心意。”
他脸上赔着笑,脚下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至于霜颜……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待道友将那两名鼎炉送来,在下亲自将人送到府上。这点规矩,道友应该懂。”
风过林梢,原本寂静的空气中,又荡起一圈看不见的涟漪,隐晦的嘶鸣声直刺入车修文的识海深处。
玉瓶入掌,沁骨的凉意顺着掌心游走。车修文识海中那抹若有似无的蝉鸣散去,只余下一个念头盘踞不去——这等神物,当献于师尊。
车修文拇指扣紧瓶身,目光在夜霜颜脸上贪婪地剐了一遭,才哑声道:“待家师验过货,本公子自会带人来换你。”
锦袍翻飞,车修文折扇一点,人已跨出门槛,并未回头。
余光最后扫过亭中那抹黑红交织的艳色,车修文喉结滚动,脚下遁光暴起,如一道惊雷撕开云层,直奔远处一座悬浮的小山峰。
遁光敛去,现出洞前的一块青黑巨石。巨石旁立着个高瘦人影,褐色皮衣裹着黝黑的皮肤,周身气息晦暗不明。
“没有动手?”戈巫神眼皮未抬,“你为何要随他进殿?”
车修文躬身一礼,脸上那股痴色却掩不住:“师尊容禀,那女子……实乃尤物,弟子想讨来做个道侣。至于那个周开,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几番试探下来,除了赔笑便是送礼,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双手奉上那只尚带余温的玉瓶,眉眼间尽是得意:“这东西便是那姓周的买命钱,说是孝敬您老人家的。”
戈巫神手指勾过玉瓶,瓶塞啵地一声弹开。
金灿灿的稠光在瓶口荡漾,那股异香并未四散,而是凝成实质般的一束,直直钻入戈巫神的鼻窍。
“好浓郁的灵气,里面……还有大量的法则之力。”他指尖沾了一点,放在鼻下轻嗅,神色微变,“非是北域残缺的天道,这东西,来历怕是不小。”
数道晦涩的灰芒从他指缝钻入瓶中,又毫无阻碍地游曳而出。
戈巫神眉头锁紧又松开,指腹不断摩挲着瓶壁。
无毒,无咒,亦无神识附着。
这等至宝,就这么易了主?
他手腕一翻,腰间皮囊蠕动,一条肥硕的雪蚕扭着身躯爬出,趴在他掌心瑟瑟发抖。
指尖挑起一缕金蜜抹在蚕嘴上。那雪蚕初时一僵,随即疯狂啃噬,原本半透明的躯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晶莹如玉,背脊上甚至浮现出几道灵纹。
“这哪里是蜜,分明是纯粹的大道精华……”
戈巫神喉头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眼底最后一丝警惕被贪婪吞没。就算那是饵又如何?区区化神蝼蚁,还能算计得了返虚法身?
在他腹中,便是龙也得盘着!
瓶口倾斜,金液拉出长丝落入口中。戈巫神闭目长吸一口气,周身褐色皮衣鼓荡,枯黑的脸庞竟泛起一丝诡异红润。
“好东西……”
他舔去嘴角残液,森然笑道,“看在这份孝心的份上,留那个姓周的一命。”
见师父心情大好,车修文趁机凑近两步:“师尊,那弟子这便去寻其他人的晦气?”
戈巫神盘膝坐于巨石之上,缓缓炼化灵蜜,体内传出如闷雷般的轰鸣声。他眼帘半阖,语气森冷:“不必费事。去下城区,摘几个执法使的脑袋挂在城楼上。”
车修文身形一僵,声音都变了调:“杀……杀执法使?师尊,这苍阙城可是梁牧风的地盘,若是引出那老怪物……”
“蠢货。”戈巫神猛地睁眼,眸中精芒若电,“葬神谷内异动,多年不现世的传送阵又突然大量涌现,谁还坐得住?师兄密讯,梁牧风今晨便已离城。”
车修文张了张嘴,戈巫神却已拂袖冷哼:“让你去搅浑这潭水,是为了把藏在泥里的返虚老怪都钓出来。你倒好,这几日魂都被那小妖精勾走了!如今梁牧风不在,北域那几个硬茬子行踪皆在掌握,你怕什么?”
戈巫神猛地抬眼,突然眉头一皱,神识猛地扫向远处的宫殿。
本该在那座宫殿外的两个人影消失不见,唯有两张淡金色的符箓正无火自燃,在风中卷起两缕青灰。
“混账!”戈巫神霍然起身,厉声喝问:
“你在殿内,跟他们说了什么?你露了跟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