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一片粘稠沉重、充满血腥味的泥沼里艰难地挣脱出来。
第一个闯入感知的,是气味。
不是港市安全屋的霉味,不是阿尔卑斯山间的冷冽,也不是硝烟和鲜血的铁锈气。而是一股……浓郁、醇厚、带着坚果和巧克力底韵的咖啡香。熟悉得让人心头发酸,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某个阳光慵懒的下午,在我那间名为“夜雨”的咖啡馆里,看着吴丽娜熟练地摆弄着咖啡机,空气中弥漫着的,就是这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阴冷的地牢或者简陋的安全屋,而是一片柔和的米白色天花板,造型简洁的吸顶灯散发着温暖的光。身下是柔软得有些不真实的床垫,身上盖着轻暖的羽绒被。
这是哪儿?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肩传来一阵清晰的酸痛,但并非枪伤的撕裂痛楚,更像是某种久卧后的僵硬。我低头看去,自己身上穿着一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脑子嗡的一声,彻底乱了套。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布置得……极其诡异。它具备医院病房的所有特征——床头的呼叫铃、墙壁上的氧气接口、甚至角落里还有一台闪着待机灯的心电监护仪。但与此同时,靠窗的位置,竟然摆放着一套质感极佳的真皮沙发和一张矮几,矮几上放着一套精致的虹吸壶和几个印着“夜雨”Logo的咖啡杯。另一侧的墙边,甚至立着一个复古风格的深色木质书柜,里面塞满了书籍。
整个房间,就像是一个风格错乱的缝合怪——一半是冰冷的医疗空间,一半是温馨的咖啡书屋。而那无处不在的咖啡香气,正是从那个虹吸壶里袅袅散发出来的。
阿尔卑斯山呢?港市的追杀呢?徐礼纲……叶晓洁……
晓洁!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痛苦瞬间席卷而来。那最后的一幕,宋沉锋冷酷的眼神,晓洁缓缓倒下的身影……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反复搅动我的神经。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我掀开被子,踉跄着跳下床,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有些发软。我冲到房间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嘴唇缺乏血色,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脆弱。确实是我,徐天铭。但又不是那个在阴谋漩涡里挣扎、身上带着枪伤和无数伤疤的徐天铭。这个我,看起来只是大病初愈,带着一种被抽空了力气的虚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阿尔卑斯的一切,港市的一切,君王、怀表、厮杀、牺牲……都只是一场漫长而逼真的噩梦?
可那痛楚如此真实,那愤怒如此刻骨,那失去晓洁的绝望几乎将我撕裂……怎么可能是梦?
就在我对着镜子,陷入巨大混乱和自我怀疑时——
“咔哒。”
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当我看清那张脸时,仿佛整个世界的基石都在我脚下崩塌、碎裂!
叶晓洁!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浅蓝色毛衣和牛仔裤,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那双眼睛,明亮、清澈,正关切地望着我。
她还活着?!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逻辑,在这一刻彻底死机。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叶晓洁看到站在镜子前的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天铭!你……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几乎是语无伦次。她没有立刻朝我走来,而是猛地转身,对着门外激动地喊道:“医生!医生!他醒了!他醒了!!”
她的反应……如此真实,如此自然,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丝毫不像是伪装。
很快,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匆匆走了进来,开始对我进行一系列检查——测体温、量血压、检查瞳孔反射、询问我一些问题。
“徐先生,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为首的医生语气温和。
我像个提线木偶般配合着,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叶晓洁身上移开。她就站在不远处,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脸上是混合着激动、担忧和如释重负的复杂表情。
她还活着。活生生的,会呼吸,会流泪。
那港市安全屋里发生的一切……算什么?
检查持续了十几分钟。医生最后对叶晓洁点点头:“生命体征基本稳定,意识清醒,认知功能初步判断无障碍。这真是个奇迹。不过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和详细的脑部ct检查。”
医生和护士离开了,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和叶晓洁。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沉默,只有虹吸壶里咖啡液回流时发出的轻微“咕嘟”声。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晓洁……你……你没死?”
叶晓洁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更深切的担忧。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想要触碰我的额头,又有些犹豫地缩回。
“天铭,你在说什么胡话?”她的眉头紧紧蹙起,“什么死不死的?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我们都快担心死了!”
“昏迷?”我抓住这个关键词,心脏狂跳,“我……昏迷了?为什么昏迷?我们在哪里?阿尔卑斯山呢?港市呢?杨玉格呢?还有……徐礼纲?!”我一连串地问出这些问题,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尖锐。
叶晓洁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她后退了半步,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天铭,你……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伤到了头,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走到沙发边坐下,也示意我过去。
我机械地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坐下,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表演的痕迹。没有,她的担忧,她的困惑,都那么真实。
“天铭,”她看着我,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你听我说。这里是港市明德医院的VIp看护区。你……是因为车祸受伤,才昏迷住院的。”
“车祸?”我喃喃重复,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我记忆中某个被尘封的区域,却只引来一阵剧烈的、针刺般的头痛。我忍不住用手扶住额头。
“对,车祸。”叶晓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2003年5月21日,上午。你和你父母一起,去郊外的工厂考察。在回来的公路上……为了避让一只突然窜出来的猴子,车子打滑,撞上了护栏……然后……然后起了火……”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用力擦掉,继续说道:“驾驶室和副驾驶的门都变形了,打不开……叔叔和阿姨他们……只有你,坐在后排,被路过的人拼命救了出来……但你也受了很重的伤,尤其是头部……医生说有严重的脑震荡和血块,能醒过来,已经是万幸了……”
2003年5月21日……父母……车祸……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下,一下,狠狠砸在我的记忆闸门上!
一幅幅模糊而混乱的画面强行挤进我的脑海——
刺眼的阳光,颠簸的公路,父亲专注开车的侧脸,母亲温柔的笑容……然后是一只惊慌失措、从路边草丛里猛地跳出来的毛茸茸的影子!刺耳的刹车声!天旋地转!剧烈的撞击!玻璃碎裂的声音!灼热的气浪!浓烟!还有……无尽的黑暗和疼痛……
“啊——!”我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些被“遗忘”的现实,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那些关于君王、关于阴谋、关于厮杀的“记忆”!
阿尔卑斯山的雪?那是哪里?我从未去过!
港市的追杀?宋沉锋?徐礼纲?他们是谁?
夜雨咖啡馆被焚毁?它明明还在不夜城好好开着!
猴子、秦叔、张龙赵虎的牺牲?Lisa和二叔的惨死?他们……他们都还活着?!
那枚黄铜怀表……那个送我怀表的老人……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难道真的只是我在昏迷中,因为无法接受父母双亡的巨大打击,而编织出来的一个漫长、黑暗、光怪陆离的……梦?!
一个逻辑自洽、细节逼真、情感投入,持续了……多久?按照晓洁的说法,我昏迷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瘫在沙发上,浑身冷汗淋漓,脸色恐怕比身上的病号服还要白。大脑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彻底乱了套。哪个才是真实?是那个充满阴谋与血腥的黑暗世界?还是这个充满消毒水味和咖啡香、父母已逝、我重伤初醒的残酷现实?
叶晓洁担忧地看着我,递过来一杯水。“天铭,慢慢来,别着急。医生说你昏迷太久,记忆出现混乱是正常的。你会想起来的,都会想起来的。”
我接过水杯,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
所以……没有什么君王徐礼纲,没有什么跨国犯罪网络,没有什么观察者和方舟……只有一场该死的、夺走我父母生命的车祸,和一个因为无法面对现实而疯了般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庞大复仇故事的……可怜虫?
那我对徐礼纲的刻骨仇恨,对叶晓洁“死亡”的撕心裂肺……这些强烈到几乎将我摧毁的情感,难道也只是……幻觉?
这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让人感到绝望和……荒谬。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真实存在的叶晓洁,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担忧和泪水,试图从这唯一的“真实”里找到一丝锚点。
“晓洁……”我的声音虚弱得像一声叹息,“现在……是哪一年?几月几号?”
叶晓洁愣了一下,随即报出了一个日期。
一个距离2003年5月21日,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日期。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
如果这才是现实……
那么,我所经历的那场波澜壮阔、步步杀机的冒险,我所肩负的那些血海深仇,我所失去和守护的一切……
都只不过是一个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的伤者,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