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的秋晨,是一幅被水汽洇湿的古老画卷。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巨大的、半透明的鲛绡,低低地悬浮在浩渺的水面之上。辽阔的草洲湿地在朝阳的涂抹下,泛着一片柔和的金黄,间或夹杂着深沉的褐绿。空气清冽得如同刚融化的冰泉,深深吸一口,肺腑间便灌满了水草、淤泥和远方芦苇荡特有的微腥气息。
国庆日的清晨,保护区核心观测站显得格外宁静。李念墨穿着一身利落的野外工作服,正俯身在一张简易的操作台前,白皙纤细的手指在几台连接着不同天线的仪器面板上快速敲击、调试。她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沉静而专注,几缕乌黑的发丝不经意地垂落在光洁的额前。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频谱图,无声地捕捉着这片水域每一个细微的生命信号。旁边,李天枢盘腿坐在一片干燥的草甸上,膝头摊开一本厚重的《古星图考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繁复的星宿连线,眼神却有些放空,似乎在感受着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某种微弱脉动。
“哥,你看东七区高频段的背景噪音,比昨天又提升了0.3个点。”李念墨头也没抬,声音清冷得像落在金属上的露珠。
李天枢闻言,合上书页,闭目凝神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眸子里闪过一丝银亮的微光。“不是自然干扰,”他微微蹙眉,指向东南方向那片雾气更浓的水域,“像……一种有节奏的‘驱赶’。”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就在那个方向,异变陡生!
一群原本在浅水区优雅觅食的白鹤,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突然集体发出凄厉尖锐的唳鸣!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恐慌,瞬间撕裂了湿地的宁静。紧接着,数十只、上百只白鹤,如同失控的白色箭矢,完全不顾平日的队形和方向,疯狂地朝着矗立在观测站不远处的一座高耸量子通信塔撞去!它们雪白的翅膀拼命扇动,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撞在冰冷的合金塔身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砰砰”声!洁白的羽毛如同被狂风撕碎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混杂着刺目的鲜红血点,洒在金色的草甸和水面上。
“不!”李念墨脸色瞬间煞白,失声惊呼,猛地从操作台后冲了出来。李天枢的动作更快,身影如电,几个起落就冲到了塔下,试图用某种无形的力场去阻挡这自杀式的冲击,但鹤群的数量太多,冲击太突然、太疯狂。
撞击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却惨烈得如同一个世纪。塔基周围,散落着七八只白鹤的尸体,它们美丽的脖颈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洁白的羽毛浸透了鲜血和泥污,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着极致的惊恐。还有几只受了重伤,在泥水里痛苦地扑腾着翅膀,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哀鸣。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羽毛的腥气,与清晨的清新水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悲怆。
李念墨跑到一只刚刚停止抽搐的白鹤尸体旁,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取出无菌手套和一套小巧精密的外科解剖器械。她的动作稳定而迅速,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冷静,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的震动。
锋利的刀尖划开白鹤颈部下方的嗉囊。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鱼虾水草,而是几颗圆润的、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黑色小石子。李念墨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颗,凑到眼前。晨光下,那“石子”表面极其光滑,没有任何天然矿石的纹理,反而隐隐透出精密的几何结构微光。
“不是石子!”李天枢也蹲了下来,眼神锐利如鹰隼,“是伪装成砾石的微型芯片!军用级别的信号收发器!”
就在这时,旁边另一只白鹤尸体腿上的环志——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小环,突然“嘀”地一声轻响,投射出一束幽蓝色的激光!激光束在潮湿的空气中迅速展开,形成一幅极其清晰、不断动态变化的立体海域图!那分明是西太平洋某片深海的精密声呐阵列分布图!红色的光点密集如织网,标注着声呐浮标的位置和探测范围,一条条蓝色的虚线勾勒出复杂的声波传导路径,其中几条路径的终点,赫然指向了东亚大陆架的敏感区域!
“声呐分布图!他们在利用候鸟迁徙路径,携带传感器节点,构建移动监听网络!”李天枢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他猛地抬头,望向那片雾气升腾的东南水域,仿佛要看穿那迷雾背后的恶意。
“不止监听!”李念墨脸色凝重,用镊子拨开芯片周围的组织,“这芯片还在持续发射特定频谱的强干扰信号!它们……它们在驱赶鸟群,让它们发狂!鹤唳……”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将一枚芯片靠近一个便携式声波分析仪的探头。
仪器屏幕上,原本杂乱的回波信号中,赫然出现了一道极其规律的、频率极高的尖锐脉冲!当这道脉冲信号与量子通信塔自身发出的、用于维护的微弱校准波相遇时,屏幕上爆发出剧烈的干扰波纹!
“鹤唳声波!被芯片调制后,成了定向声波武器!专门干扰甚至破坏我们的量子通信节点!”李念墨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
“还有这个!”李天枢的目光被旁边一滩新鲜的、灰白色的鸟粪吸引。他取了一点样本放在便携式元素分析仪的载玻片上。几秒钟后,分析结果跳了出来——里面含有异常高浓度的几种稀有稀土元素微粒!“鸟粪里的稀土……它们飞过的区域,地下矿藏被非法探测甚至盗采了!”
就在姐弟俩被这一连串发现所震惊时,远处靠近水边的一片开阔泥滩上,两只幸存的蓑羽鹤开始了它们独特的求偶舞蹈。雄鹤展开灰蓝色的翅膀,修长的双腿以一种奇异的、充满韵律感的步伐快速交替点地,绕着雌鹤旋转、跳跃,姿态既优雅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数学美感。每一次旋转的角度,每一次跳跃的落点,都精准得如同经过最严密的计算。
李天枢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他瞳孔中那抹银色的微光急剧闪烁起来,眼前那两只蓑羽鹤的舞步轨迹,在他眼中被无限分解、重组,化作一道道玄奥的曲线和矢量箭头。这些轨迹……竟然与他脑海中储存的、关于高超音速飞行器末端规避敌方雷达锁定和导弹追踪的复杂数学模型,产生了惊人的重合!那是一种天然的、最优化的规避轨迹!
“哥!你看它们的舞步!”李天枢失声叫道,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李念墨也立刻看了过去,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大脑飞速运转。几秒钟后,她倒吸一口冷气:“弹道规避轨迹!天然的……最优解!”
“天枢,念墨。”一个温和、沉稳,如同大地般承载万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两人同时回头。
李玄策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中式立领外套,身形挺拔,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得如同包容了整片鄱阳湖的秋水。他手中,托着一个造型古朴、似乎由某种玉石和兽骨精心打磨而成的骨笛。笛身表面,刻满了极其细密的甲骨文,那些古老的文字在晨光下仿佛在缓缓流动。在他身边,一架线条流畅、闪烁着哑光银灰色的无人机安静地悬浮着,机腹下方有一个接口,正好与那骨笛的末端完美契合。
“爸!”李念墨和李天枢同时出声。
李玄策的目光缓缓扫过塔下散落的鹤尸、屏幕上刺眼的声呐分布图、分析仪显示的稀土微粒数据,最后落在那两只仍在忘情舞蹈的蓑羽鹤身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如渊海般的凝重。
“万物有灵,皆有其道。”李玄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湿地的风声和远处受伤鸟儿的哀鸣,“候鸟南迁,循的是千古不变的天道星图。人心若偏,道则乱矣。”他低头,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骨笛上那些古老的甲骨刻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
他将骨笛稳稳地嵌入无人机的接口。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诗》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今日,且请玄鸟之灵,为迷途者引航。”李玄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仿佛在引动天地间的某种频率。
他轻轻一抬手。无人机无声地升空,轻盈地朝着那片混乱的、仍有零星鹤群在惊恐盘旋的水域飞去。
当无人机悬停在水域中心上空时,骨笛上的甲骨文骤然亮起微弱的、温润的白光。无人机下方的发声装置启动,没有发出任何人类耳朵能捕捉到的尖锐笛音,只有一股无形的、极其低沉浑厚的次声波,如同沉睡大地的脉搏,又似远古巨兽的叹息,以骨笛为中心,如同水波涟漪般,无声地扩散开来!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在李天枢和李念墨眼中(他们的感官被特殊强化过),看到那无形的次声波在空气中激荡起肉眼可见的、淡淡的金色波纹。更令人震撼的是,这些金色波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自动凝聚、组合成一个个硕大而古朴的篆文!正是《诗经·商颂·玄鸟》中的开篇文字:“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每一个金色的篆字都流转着温暖、安宁、引导的意志,如同古老的灯塔光芒,温柔而坚定地笼罩了整个水域!
那些原本惊恐万状、四处乱撞的鹤群,在接触到这蕴含着《玄鸟》古韵的次声波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慰。它们狂乱的唳叫平息了,焦躁的扑腾停止了。为首的老鹤仰起修长的脖颈,发出一声悠长而清越的鸣叫,仿佛在回应那来自远古的召唤。
紧接着,整个鹤群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灵魂,开始重新排列队形。它们不再冲向冰冷的铁塔,而是追随着那金色篆文流转的方向,在无形的声波航道中调整姿态,巨大的翅膀划破晨雾,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庄严与宁静,朝着西南方向一片安全的、水草丰美的湿地飞去。阳光穿过渐渐散开的薄雾,为它们洁白的羽翼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边,长长的队伍在天空中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一条回归正途的生命银河。
李天枢仰望着天空那壮丽而安详的景象,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分析仪上残留的、显示蓑羽鹤舞步与规避轨迹高度吻合的数据流,再望向远处水边那两只仍在起舞的蓑羽鹤。他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对自然伟力与古老智慧的深深敬畏。一个模糊却极其重要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在他心中悄然萌生:生物的本能,或许蕴含着超越人类现有科技的终极算法奥秘。
李念墨则迅速操作着仪器,屏幕上的声呐分布图随着鹤群的远离而变得模糊、破碎,最终消失。她看着父亲李玄策沉静如山岳般的背影,看着他手中那支已敛去光华、却仿佛蕴藏着无尽时空的古朴骨笛,一股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骄傲涌上心头。她知道,父亲刚刚所做的,不仅仅是拯救了一群迷途的候鸟,更是用古老的中国智慧,在无形的战场上,无声地拨正了一道被恶意扭曲的生命航标。
李玄策缓缓收回目光,看着手中温润的骨笛,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古老的刻痕。他微微侧过身,看着儿子眼中闪烁的明悟光芒,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李天枢的头顶,带着一种无声的期许和传承的力量。鄱阳湖的风拂过他鬓角几缕早生的华发,带着水草的湿润和阳光的温度。远处,鹤群悠长的鸣叫回荡在天地之间,如同古老的歌谣,吟唱着生生不息的自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