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洒在青石板上,斑斑驳驳的。我爹龚老大拉着我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可握得特别紧,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似的。
进了堂屋,他让我在八仙桌旁坐下,自己却站着,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一百三十七年零四个月。”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整整一百三十七年零四个月,你小子一点信儿都没有。”
我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发抖。过了好半天,他才转回来,眼圈更红了,可脸上硬是挤出一丝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你娘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老大啊,咱们二狗性子野,你得看紧点。”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娘的画像——是请画师画的,娘穿着素色衣裙,笑得温温柔柔的,“我说你放心,那小子精着呢,吃不了亏。”
他的手轻轻拂过画像,指尖都在颤:“后来你没了消息,我都不敢来这屋,不敢看你娘的眼睛。夜里做梦,总梦见她问我,二狗呢?咱们二狗怎么还不回家?”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璃月站在门边,悄悄别过脸去。苏樱咬着嘴唇,眼圈也红了。
“爹……”我终于发出声音,却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你别说,听我说完。”爹摆摆手,深吸一口气,“那几年,仙城乱得很。好些人找上门,说你惹了祸,要拿咱们龚家村的人出气。是璃月丫头带着风雷阁的人来,苏樱丫头求着她家里出面,还有鹤前辈……”
他看向鹤尊,深深作了个揖:“要不是你们,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道埋哪儿去了。”
鹤尊轻轻摇头:“龚老哥言重了。”
“咱们搬到这儿,建了青云阁。”爹说着,走到窗前,指着外面那些“龚记”的铺子,“张老三管商行,他儿子有点修炼资质,现在筑基了。李寡妇的闺女管酒楼,生意挺好。还有王铁匠的孙子……”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咱们龚家村一百三十七口人,能修炼的,加上我,就五个。剩下的……”他顿了顿,背影显得特别佝偻,
“这些年,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老去,一个个走。福伯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阁主啊,要是二狗回来,替我跟他说,他小时候偷我家的枣,我没真生气。”
“李婶走之前,已经认不清人了,可嘴里一直念叨,二狗最爱吃偷吃我家的鸡,我得给他留一只灵草鸡,当初没有条件我们养的普通鸡……”
爹转过身来,脸上全是泪,可他没擦,就那么看着我:“每走一个,我这心里就跟刀剜似的。我就在想,我的二狗呢?我的儿子呢?他是不是也在哪个地方,孤零零的……”
“爹!”我猛地站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爹浑身一震,然后那双粗糙的手紧紧箍住我的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嵌进骨头里。他在我肩头呜呜地哭出声来,像个孩子一样,一点都没有青云阁阁主的威严,就是个丢了儿子一百多年终于找回来的老父亲。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每说一遍,手上的力气就重一分。
哭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爹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松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又看了看屋里这一大群人,忽然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虽然眼睛还肿着。
“瞧我,光顾着自己难受了。”他拍拍我的肩,“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儿子回家了,还带了……”他的目光在璃月和苏樱身上转了转,笑容更深了,“带了这么好的儿媳妇回来。”
璃月和苏樱的脸腾地红了。
“还有鹤前辈,小花,玄冥一直都是我们龚家的恩人。”爹又看向阿木,“这位是……”
我介绍道,“这是阿木,他们宗门被灭了,那时我游历的时候认识的伙伴是……是我朋友。”
小花蹦跳着凑过来,花瓣蹭蹭爹的手:“爷爷好!你上次可是给我说很多灵草呢?!”
爹刚听到灵草随即哈哈大笑,轻轻摸了摸小花的花瓣:“好,好,上次你跟璃月和苏樱走的匆忙,我都没有来得及给你,等会带你去!”
玄冥笨拙地抱拳行礼,铠甲发出哐当声。
阿木则规规矩矩作揖:“叔叔好。”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爹笑得见牙不见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等着!”
他快步走进里屋,不多时捧着两个坛子出来,坛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这是我埋了一百年的‘醉仙酿’,本来想着……想着也许哪天你回来,咱们爷俩喝一口。”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恍惚:“现在不用‘也许’了,真等到了。”
“爹,我来开坛……”我伸手要去接。
“别!”爹护宝贝似的把坛子抱紧,“今天谁都别跟我抢!咱们一家人团聚,我亲自下厨,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酱牛肉!”
他看向璃月和苏樱,眼睛笑成了两条缝:“两个儿媳妇来帮忙,让爹也显显手艺!”
苏樱立刻挽起袖子:“爹!我帮你生火!我火系法术控制得可好了,要文火就文火,要武火就武火!”
璃月也轻轻一笑,素手一拂,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自动浮空飞来,在院里的石桌上整整齐齐摆好:“爹,我来洗锅备料。夫君,”她看向我,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后厨,把爹珍藏的灵牛肉拿出来,好好分解切割?难道让爹亲自切肉不成?”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声:“哎!这就去!”
爹笑得更大声了,指着我对璃月说:“这傻小子,从小就这样,一紧张就发呆!”
后厨其实是个单独的小院,就在主屋东侧。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香料味扑面而来。靠墙是一排陶缸,里面腌着各种酱料。房梁上挂着风干的灵禽,墙角的冰玉柜里码着新鲜的灵兽肉。
我爹直接从他储物袋里,拿出云纹灵牛——最好的部位,肉质呈现漂亮的淡粉色,雪花般的脂肪均匀分布,散发着淡淡的灵气和寒意。这肉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保存得极好。
“你爹我啊,每隔三个月就换几块最好的存着。”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站在门口看着我,“就想着,万一哪天你回来了,得用最新鲜的给你做。”
我鼻子又酸了,赶紧低头搬肉:“爹,这块真好。”
“那当然,这是云州特产的‘云纹灵牛’,吃的是带灵气的牧草,喝的是山泉水。”爹走过来,从墙上取下一把厚重的玄铁刀——“来,爹教你,酱牛肉要想入味,得顺着纹理切,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
他握住我的手,带着我下刀。粗糙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爹的手很稳,刀刃划过牛肉,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你娘在世的时候,最爱看我做酱牛肉。”爹一边切一边说,声音轻轻的,“她说啊,看一个男人是不是真心对家里好,就看他愿不愿意为家人下厨。我当时还说她歪理,现在想想……她说得对。”
牛肉切成均匀的块,爹取来一个大陶盆,开始调配腌料。八角、桂皮、香叶、花椒……几十种香料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比例精确得惊人。
“这是我琢磨了一百多年的配方,比当初在龚家村的时候你娘留下配方调料还要好。”爹有些得意地说,“青云阁的酱牛肉能出名,全靠这个。不过今天做的,比铺子里卖的还要多三味料——是你娘当年最喜欢的味道。”
苏樱在灶台前生起了火。她确实控制得极好,灵木燃烧的火焰稳定而温和,蓝色的火苗在灶膛里跳跃,不爆不躁。璃月则从井里打来灵泉水——那井是特意打的,连着一条小型水脉,水质清冽甘甜。
鹤尊则是看着牛肉流口水,也许想起当初我跟鹤尊在流云宗做杂役的时候卖酱牛肉的场景。小花跳上石桌,好奇地看着爹忙碌。玄冥守在一旁,虽然帮不上忙,但站得笔直。阿木则默默地收拾着院子里的落叶。
“葱姜要拍松,不能切。”爹教着璃月,“这样味道才能出来。”
璃月学得很认真,葱白在她手中轻轻一拍,裂开却不散,散发出辛辣的香气。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专注而柔和,完全没有了风雷阁少主那股清冷疏离。
苏樱那边,爹教她控制火候:“酱牛肉最讲究火候,要先武火煮沸,撇去浮沫,再转文火慢炖。武火要去腥,文火要入味。”
“爹放心,我保证火候刚刚好!”苏樱眼睛亮晶晶的,手指掐诀,灶膛里的火焰随着她的心意变换大小。
牛肉下锅了。冷水,加料酒,武火煮沸。血沫浮起,爹用细网勺一点点撇去,动作耐心而细致。水沸三滚,捞出牛肉,冲洗干净。
重新起锅,这次下的是灵油。油热后,爹倒入冰糖,小火慢慢炒化。糖色渐渐变成枣红色,香气飘出来。下牛肉,翻炒,让每一块肉都裹上糖色。
“这是关键,”爹一边翻锅一边说,“糖色炒得好,肉才亮,味道才醇。”
翻炒均匀后,下葱姜、香料,再烹入灵酒——是他珍藏的另一坛。酒香和肉香瞬间融合,在厨房里炸开。连院子里的鹤尊都吸了吸鼻子:“好香。”
加水,没过牛肉。爹盖上厚重的木锅盖,对苏樱说:“丫头,接下来交给你了。文火,两个时辰。”
“放心吧爹!”苏樱盘腿坐在灶前,双手结印,火焰立刻变得温顺,贴着锅底温柔地舔舐。
爹洗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出厨房。他看着院子里这一大家子人,忽然叹了口气,又笑了:“真好啊。”
我在他身边坐下:“爹,青云阁这些年,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爹摆摆手,目光扫过那些铺子,“我就是……就是想找点事做,不然总想着你。建阁子,开铺子,看着村子里剩下的人有个依靠,我心里也好受点。”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是二狗,爹没斗志了。真的。修到金丹期,是因为想着万一你还活着,爹得有点本事,才能护着你。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心气儿早就磨没了。
现在看见那些年轻人拼了命修炼,我就想,修那么高干什么呢?最重要的东西守不住,修成仙又有什么用?”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揪。我记忆里的爹,以前虽然是凡人,可是特别有精神,天不亮就起床开始贩牛,卖牛,晚上还能跟村里人喝两杯,大声说笑。可现在……
“爹,我回来了。”我握住他的手,“以后我陪着您。”
爹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头:“嗯!”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们一家人就在院子里坐着,爹讲这些年青云阁的事,讲龚家村那些老人的趣事,讲他怎么跟隔壁铺子的老板斗智斗勇。璃月和苏樱听得认真,时不时问两句。鹤尊偶尔插句话,说些他云游时的见闻。
小花最活泼,在桌上跳来跳去,问东问西:“爷爷,酱牛肉快好了吗?”“爷爷,灵酒好喝吗?”“爷爷,上仙小时候真的偷过枣吗?”
爹被逗得哈哈大笑,一点一点讲我小时候的糗事:三岁掉进井里,五岁烧了半片稻田,七岁跟隔壁孩子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要嘴硬,要不就是上房揭瓦,偷鸡摸狗,小时候就是龚家村的恶霸……
“爹!”我尴尬地喊。
“怎么,还不让说了?”爹瞪我,眼里却全是笑,“你干的那些好事,我可得好好跟你媳妇们说道说道。”
璃月抿嘴轻笑,苏樱则笑倒在璃月肩上:“原来龚郎小时候这么皮!”
夕阳西斜的时候,锅盖缝隙里飘出的香气已经浓郁到极致。爹起身:“时辰到了。”
打开锅盖的瞬间,白色的蒸汽腾起,金红色的汤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牛肉块颤巍巍的,油亮亮的,每一块都裹着浓郁的酱汁。
爹用筷子轻轻一戳,筷子轻松地穿透牛肉。“好了。”他满意地说。
捞出牛肉,放在大盘里晾凉。爹的刀工确实了得,牛肉凉透后,他下刀如飞,切出的肉片薄如蝉翼,却能看见完整的纹理,灯光一照,晶莹剔透。
摆盘,浇上一勺原汤。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灵葱花。
“开饭!”
堂屋的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正中是那一大盘酱牛肉,旁边是几样清爽的小菜:凉拌灵黄瓜、蒜蓉灵蔬、卤水灵豆腐。爹又炒了几个热菜:灵椒炒灵禽蛋、清蒸银线鱼、红烧灵茄。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两坛醉仙酿。
爹拍开泥封,酒香瞬间弥漫开来。那香气醇厚绵长,带着花果的清香和灵谷的甘甜,光是闻着就让人微醺。
他先给鹤尊斟满一碗:“鹤尊,大恩不言谢,这第一碗敬您。”
鹤尊鹤头放在碗里,直接给吸干了。然后爹给我倒,给璃月倒,给苏樱倒。轮到小花时,爹为难了:“这……”
“我要喝我要喝!”小花的花瓣都凑到碗边了。
爹笑了,用小碟子倒了一点给她。玄冥那碗,爹斟酌着倒了个半满。阿木……阿木说他不需要。
最后爹给自己倒满,举起碗:“这一碗,庆祝我儿回家!”
“庆祝回家!”所有人都举起碗。
酒入口,绵柔甘冽,一线暖流从喉咙直下丹田,然后化作温润的灵气散入四肢百骸。可惜我感应不到灵力,不过还是说好酒!
“吃菜吃菜!”爹招呼着,先给璃月和苏樱各夹了一大筷子牛肉,“尝尝爹的手艺。”
璃月优雅地夹起一片,送入檀口,细细咀嚼。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漾开笑意:“爹,这是我吃过最好的酱牛肉。”
苏樱则是一口吞下,烫得直哈气,却还含糊地说:“好、好吃!比我们苏家酒楼的大厨做得还好!”
爹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喜欢就多吃点!锅里还有!”
我也夹起一片。牛肉入口即化,酱香浓郁,香料的味道层层叠叠,却谁也不抢谁的风头。最妙的是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是冰糖炒出的糖色和灵酒交融的味道。
是我记忆里,家的味道。
“爹,”我嚼着牛肉,声音有些哽咽,“就是这个味。”
爹看着我,眼圈又红了,却笑着:“傻小子,喜欢吃以后天天给你做。”
那顿饭吃了很久。两坛酒喝光了,爹又开了一坛。大家的话越来越多,笑声一阵接一阵。小花喝多了,花瓣晕红晕红的,在桌上跳起了奇怪的舞蹈。
玄冥不会喝酒,一碗下去就有点晃,还坚持要跟鹤尊碰碗。阿木虽然不喝,但也坐在桌边,安安静静的。
璃月和苏樱的脸颊都泛着红晕,一个清冷中透出娇柔,一个活泼里带着妩媚。她们俩一左一右坐在爹身边,给他夹菜,听他说话,眼睛亮晶晶的。
爹喝得最多,话也最多。他从我出生讲起,讲我怎么学会走路,怎么学会说话,怎么用五头牛换我入流云宗仙门,怎么跟流云宗的张长老认识的,。讲怎么教我识字,我怎么调皮捣蛋。讲到后来,他又哭了,可是是笑着哭的。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娘。”爹抹着眼泪说,“她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现在好了,你回来了,还带了这么好的媳妇……俩!你娘在天有灵,不知道得多高兴。”
夜深了,月华透过窗棂洒进来。
爹喝醉了,趴在桌上,嘴里还念叨着:“回家了好……回家了好……”
我和璃月、苏樱一起把他扶到床上躺好。爹睡得很沉,嘴角还挂着笑。
给他盖好被子,我们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院子里,鹤尊负手而立,望着天上的月亮。小花在石桌上睡着了,花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玄冥靠墙坐着,也睡着了。阿木静静地站在屋檐下。
璃月轻轻靠在我肩上。苏樱从另一边挽住我的胳膊。
“夫君,”璃月轻声说,“爹真的很爱你。”
“嗯。”我看着爹房间的方向,“我也很爱他。”
“以后我们经常回来。”苏樱说,“陪爹吃饭,听他讲故事。”
“好。”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洒在梧桐叶上,洒在这一大家子人身上。
家就是这样吧。有人等你,有人念你,有人为你留着一盏灯,一锅热乎的酱牛肉。
漂泊了百年,我终于又尝到了这个味道。
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