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昀听到虞帝的反问,并未急于回答。他端起那杯已微凉的灵茶,又浅啜一口,感受着茶汤中蕴含的宁心道韵在体内化开,帮助他梳理着纷繁的思绪。
峰顶一时间陷入沉默。只有远处云海翻涌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株悟道松在晨风中叶片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如同古老的低语。
良久,萧昀缓缓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坦诚的苦笑,摇了摇头:
“陛下,裴先生,你们实在是高看我了。”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清醒的自知:“这并非谦辞。治国平天下,设计一种能够超越时代、不因人事变迁而动摇的万世之法……此等宏图伟略,涉及人性、制度、力量、传承、乃至天地大运的无穷变数。
我不过一个刚刚及冠、见识有限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想得出什么一劳永逸、完美无缺的解决方案?”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两位绝顶人物,眼神清澈而认真:“人性本就复杂幽微,难以测度。制度的空子总会被人找到,权力的腐蚀几乎无可避免,再完美的设计也难抵岁月消磨与人心嬗变。
将千秋基业完全寄托于某种‘完美制度’或‘万世之法’的构想上,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奢望,甚至是一种危险的赌注——赌后世之人的人性,赌历史洪流的方向。而晚辈认为,有些赌注,不能轻易去下。”
这番话,既坦诚了自己的局限,也隐晦地指出了追求“完美永恒”可能陷入的思维陷阱。不是推诿,而是更深入的思考。
裴衣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紫砂杯壁。他的眼神中欣赏之意更浓,追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既然难求‘完美’,难赌‘人性’,在诸多不完美的选项中,有没有一种方案,是综合考量了现实约束、人性弱点与长远目标后,相对而言……‘最好’的选择?或者说,最值得去尝试、去努力的方向?”
这个问题将萧昀的思考推向了更实际的层面。逃避评判固然安全,但真正的智者,必须在混沌中寻找相对最优解。
萧昀再次陷入沉思。他的目光投向山下那片繁忙而有序的帝都,投向更远方隐约可见的田野与村庄,仿佛在从这芸芸众生的生活中汲取灵感,又仿佛在追溯文明长河中那些兴衰更替的规律。
山风似乎也感知到此刻的凝重,变得轻柔了许多。
悟道松的一根低垂枝桠微微晃动,几片淡金色的松针飘落,在晨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恰好落在石桌中央。
时间一点点流逝,虞君睿和裴衣都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早已明白真正的智慧需要时间酝酿,仓促的回答往往流于肤浅。
终于,萧昀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
“晚辈愚见,若要在‘依赖个人’与‘寄托制度’之间,寻找一条相对可行的平衡之路,或者说,一个值得努力的方向……或许,‘培养合格的接班人’,是现阶段我能想到的,最为核心、也相对最可行的关键。”
他顿了顿,整理着思路,继续说道:“这个‘接班人’,并非单指血脉子嗣,更是指理念、能力、意志的继承者。
他或他们,必须深度理解并认同陛下与裴先生所要开创的这个时代的核心价值——《大虞律》背后‘律法之下,万灵平等’的精神,以及推动法术民用、开启民智、抗衡神权、追求公平的宏大志向。”
“他必须足够强大。”萧昀强调,“不仅仅是修为的强大,更是心智、格局、手腕、毅力的强大。
强大到足以在你们离去之后,接过权柄,镇住朝堂内外的暗流,慑服那些可能蠢蠢欲动的世家与宗门,保证大虞这艘巨舰的航向,不发生根本性的偏离。
他要有能力驾驭你们留下的庞大官僚体系,确保《大虞律》不被架空,确保改革的成果不被侵蚀。”
“当然,”萧昀话锋一转,体现出辩证的思维,“时代在变,情况在变,‘大致方向不变’是原则,但具体的策略、手段、乃至某些非核心的规章制度,也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与优化。
继承者不应是僵化的模仿者,而应该是既有坚守、又有创新的‘继往开来者’。”
说到这里,萧昀的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了明显的困扰:“但这……同样是一个极其艰难、甚至可以说希望渺茫的课题。”
“如何甄别、选拔出真正具有这等潜质的人?如何系统地培养,既传承智慧与力量,又避免其成为唯命是从、缺乏独立思考的傀儡?
如何保证在漫长的培养与权力交接过程中,不会引发内部剧烈的争斗与动荡?如何确保继承者登临大位后,不会因环境、诱惑或自身局限而背离初心?……”
萧昀列举了一系列棘手的问题,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些问题,每一个都足以难倒古往今来无数雄主智者。我现目前能想到的,仅仅是一个粗浅的方向和框架,至于具体该如何‘实施’,如何破解其中的重重难关……请恕晚辈才疏学浅,实在给不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思考边界,这种诚实反而更显可贵。
然后,萧昀抬起头,目光直视虞君睿和裴衣,问出了一个他心中盘桓已久、也至关重要的问题:
“在思考这些之前,晚辈其实更想先弄清楚一个根本——陛下,裴先生,你们呕心沥血,不惜发动统一战争,究竟想要开创一个怎样的时代?你们心中那个‘更好的世界’,具体是什么模样?还有,你们面对那尊来历神秘的神,胜算又有多少?”
“以及,”他的语气变得锐利了一些,“对于那些盘根错节、底蕴深厚的千年世家,对于那些超然物外、影响力巨大的古老宗派,你们准备如何处置?
是打算如历史上某些王朝般,或拉拢,或分化,或打压,使其成为皇权的附庸?还是……有更加彻底、也更加不同的想法?”
这个问题,直指东虞统一大业的核心矛盾与最终目标。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判断东虞的道路是否值得支持,才能思考西凉与道宫未来的立场。
听到这个问题,虞君睿原本靠在石凳上的身体,缓缓坐直了。
他脸上那种闲适的、如同欣赏风景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与情感的肃穆。
他眼中的日月星辰虚影似乎旋转得缓慢了一些,却更加真实、更加沉重。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极远处,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景象。
“朕年少时,”虞君睿的声音响起,不同于之前的威严或爽朗,而是带着一种平实的、甚至有些追忆的语调,“并非一直生长于深宫。
先帝,朕的父皇,在朕十六岁那年,便将朕派出了宫城。他说,未来的帝王,不能只坐在龙椅上听奏章,要看真正的天下,听真正的声音。”
“于是,朕用了整整百年时间,像一个最普通的游学士子,有时甚至扮作行商、佣兵,走遍了当时东虞的每一个州郡,也偷偷潜入过大周、西川,甚至去过南疆的瘴疠之地,西凉的苦寒边关。”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有重量:
“朕见过太多……太多在史书奏章里,永远不会记载,或者只会被冰冷数字一笔带过的景象。”
“朕在江南一个富庶的鱼米之乡,见过一个老农,只因耕牛不小心惊了路过的一位低阶修士的坐骑,被那修士随手一道风刃斩去一臂。
县衙不敢管,因为那修士是一个当地小宗门的记名弟子。老农一家跪在宗门山门外三天三夜,只求一个道歉和些许赔偿,最后被守山弟子像赶苍蝇一样驱散。
朕当时就在远处看着,那老农浑浊眼中绝望的泪水,和他小孙子懵懂又恐惧的眼神,朕至今记得。”
“朕在北境一座边城,见过一个颇有天赋的寒门少年,因不愿将自家祖传的一小块灵田‘孝敬’给城中最大的世家,三天后,被人发现死在城外乱葬岗,浑身筋骨尽碎,像是被野兽撕咬过。
官府查了半个月,最后以‘误入荒野,遭妖兽袭击’结案。而那少年的寡母,在城门口哭了七天七夜,最后投了河。”
“朕也见过所谓的名门正派弟子,在闹市纵马驰骋,撞翻货摊,踏伤百姓,扬长而去,周围人噤若寒蝉,无人敢拦。
巡城卫兵赶到,认出对方衣饰上的门派徽记,竟然点头哈腰,反去呵斥受损的百姓‘不长眼’。”
虞君睿的语调依旧平静,但石桌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因为他的话语而变得凝滞、沉重。
那株悟道松的枝叶无风自动,发出比之前更响的沙沙声,仿佛也在共鸣。
“修士视凡人如草芥,世家宗派视律法如无物。力量,成了肆意妄为的通行证;出身,成了豁免罪责的护身符。”
虞君睿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萧昀脸上,那双帝王的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种平静却无比炽烈的火焰。
“这不是朕想要的天下。”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无可动摇的意志:
“朕要的,是统一整个天圣大陆!将这片破碎的河山,重新凝聚在一起!”
“然后,让《大虞律》的光辉,照耀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覆盖每一寸土地,约束每一个生灵——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修士,还是田间耕作的农夫;无论你是传承千年的世家子弟,还是无依无靠的流浪孤儿!”
“律法,必须成为至高无上的准则!朕要建立一套严密的监察与司法体系,让它真正运转起来!
老百姓无需再对修士卑躬屈膝,无需再因无力反抗而绝望!任何人,只要触犯了《大虞律》,证据确凿,就必须受到制裁!修士犯法,与庶民同罪!
世家子弟犯法,不仅要惩处本人,朕还要追究其家族、其宗门管教不严、纵容包庇之责!该罚的罚,该杀的杀,绝不姑息!”
虞君睿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那是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的决绝。
但他眼中的火焰,并不仅仅是破坏与惩罚,更有建设与创造的光:
“这还不够!朕还要大力推动符文、阵法、炼器、丹药等技艺的研究与发展!朕要让那些曾经只服务于修士战斗与修炼的法术、材料、知识,转向民用,造福苍生!”
“朕要设立更多的‘民学’,推广基础修炼法门与知识,降低修炼门槛!朕要支持工部研发能让普通军士使用的制式符文武器,让凡人军队也有抗衡低阶修士的力量!
朕要鼓励农部利用阵法改善作物,利用法术治理水患!朕要让交通更便捷,信息传递更迅速,让偏远之地的百姓,也能感受到帝国的关怀与秩序的好处!”
他的话语构建出一个宏伟的蓝图:
“朕理想中的大虞,是一个真正的大一统帝国!在这里,每一个新生的婴儿,无论他降生在王公之家还是茅草棚屋,都有机会通过学习、努力和天赋,去获得力量,去改变命运,去实现价值!而不是一生下来,就被血统、出身、资源死死限定在某个阶层!”
“朕要开创的,是一个相对而言更加公平、公正的时代!或许无法绝对平等,但至少,律法的尊严必须得到维护,上升的通道必须尽可能畅通,弱者的基本权利必须得到保障!力量,应该用于守护与创造,而非欺凌与掠夺!”
虞君睿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冲天的豪情与不容置疑的信念:
“朕不希望朕的子民,在遇到苦难、不公与绝望时,只能跪在冰冷的神像前,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灵恩赐!
人的命运,应该由人自己来争取,由人自己来主宰!由公平的律法与不断进步的制度来保障!”
说到此处,他略微停顿,眼中的锐利光芒投向萧昀,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
“至于你问的,对那些世家与宗派如何处置,还有那尊神……”
“朕的态度很明确:只要他们承认大虞的统治,遵从《大虞律》,按时纳税,不参与叛乱,不垄断资源、欺压地方,那么,朕允许他们存在,甚至允许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其内部传统与自治。”
“但是!”他话锋一转,“必须接受朝廷的监管。其核心弟子、长老名录需报备,其重大活动需报知,其辖地内需遵守朝廷统一法令。
若其子弟门人犯法,必须交由朝廷司法机构依法审判,不得私设刑堂,更不得包庇袒护!若有宗门或世家整体行为逾越底线,图谋不轨,那么,朕的刀锋,也绝不会留情!”
最后,虞君睿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仿佛看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如今,天地枷锁正在松动,灵气逐渐复苏。我和裴卿将会趁此时机,跨入超凡境界,那尊神的威胁将会大大降低。而一些自上古时代便选择沉睡、滞留于此界的‘神灵’或古老存在,恐怕也会在不久的将来陆续苏醒。
它们或许曾经受人膜拜,但它们的存在,它们可能带来的信仰争夺与思想禁锢,与我们想要建立的、以人为本、以律法为基的文明秩序,本质上是冲突的。
它们,将是我们前进道路上必须面对和解决的‘拦路石’。”
他看向萧昀,语气郑重:
“萧昀,朕知道你的顾虑,也欣赏你的清醒。朕可以在此向你承诺,只要昆仑道宫与西凉,承认大虞一统的大势,愿意归附,并遵守《大虞律》的基本框架,不行悖逆之事,不庇护罪犯,那么,大虞朝廷绝不会强行插手道宫与西凉的内部传承、人事任免、教学方式等具体事务。
你们依然可以是相对独立的‘特别行政区’。我们需要的是同道者,是维护秩序与进步的伙伴,而非必须完全掌控的傀儡。”
“我们想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艰难。但朕与裴卿,心意已决。”
虞君睿说完这番话,重新端起了茶杯,仿佛刚才那番倾注了理想与激情的陈述,消耗了他不少心神。但坐在那里的他,气势却比之前更加巍峨,仿佛一座坚定了根基、将要拔地参天的神山。
萧昀彻底震撼了。
他之前对虞君睿的印象,更多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帝王,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统治者。
但此刻,他听到了这位帝王内心最深处的理想与蓝图——那不仅仅是权力的扩张,更是文明的再造;不仅仅是王朝的更迭,更是时代精神的革新。
那份“律法之下,万灵平等”的追求,那份“开启民智,法术民用”的远见,那份“抗衡神权,以人为本”的魄力,以及那份对普通人生存尊严的真切关怀……无不深深冲击着萧昀的心灵。
他仿佛看到,眼前这位帝王和旁边那位智者,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延续了万年的、以力量为尊、以出身论贵的旧世界秩序,想要在神灵复苏、群魔乱舞的大时代里,为凡人撑起一片朗朗乾坤。
这份胸怀,这份志向,这份几乎堪称“逆天而行”的勇气与决心,让萧昀由衷地感到敬佩,甚至……一丝向往。
他下意识地看向裴衣。只见裴衣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温和而坚定的微笑,显然,虞君睿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他共同的心声与意志。
这对君臣,这对挚友,在理念上是如此的高度一致,如同真正的日月同辉,照亮彼此前行的道路。
紫极峰顶,云海依旧翻腾,晨光越发灿烂。石桌旁的三个人,却因为这场深入灵魂的对话,仿佛与这片天地、与脚下忙碌的帝国、与未来波澜壮阔的历史,产生了某种深刻的共鸣。
萧昀知道,自己今日之所闻所见,将极大地影响他,以及西凉与道宫未来的抉择。而前方的路,正如虞君睿所言,还很长,很艰难,但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可能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