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零星雪粒,敲打着金陵城的黛瓦,腊月的寒意已浸骨,年关却在这凛冽中渐渐近了。
街巷间的叫卖声比往日稠密了些,饴糖的甜香混着屠户案上的肉香,连墙角的积雪都似染上了几分喜庆。
这日清晨,宋瑞正裹紧了棉袄要出门忙活牙行年底的琐事,白未曦叫住了他:“宋瑞。”
宋瑞回头,见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麻衣布裙,袖口磨出了淡淡的毛边,在这呵气成霜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单薄。
可她站在雪地里,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间不见半分畏寒之态,连鼻尖都没染上寻常人的红意。
“习武的人果然不一样,这般冷天竟也不怕冻。”宋瑞暗暗想着,刚要开口问她有何事,就见白未曦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包,布纹里还沾着些许细碎的雪沫。
他下意识伸手去接,入手便是一阵坠沉,那粗布包裹下的硬物棱角分明,指尖触到的冰凉质感和熟悉的分量,让他瞬间就明白了里面是什么。
“未曦姑娘,这也太多了……”宋瑞捏着包袱的手指微微收紧,语气里满是迟疑。
白未曦深黑的眼眸平静地望着他,言简意赅道:“年货。银骨碳再多买一些,住人的屋子都要有,其他看着置办。”
“都要有……”宋瑞重复着这三个字,他明白,她知道了。
刚入冬时,银骨炭的价格就涨了三成,且金陵城里断货了好几次,他托了牙行的关系才好不容易买到一小筐,便只在白未曦和乘雾老道的房里点着,他和母亲的房间,始终用的是普通炭。
他望着手中沉甸甸的包袱,又看向白未曦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让人安心的脸,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不再推辞,郑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好!未曦姑娘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定把年货置办得妥妥当当,热热闹闹的!”
蹲在窗台上的小狐狸竖着耳朵听着,蓬松的尾巴扫掉落在鼻尖的雪粒,听到“年货”二字,尤其是联想到那些油润的肉干、香甜的蜜饯,琥珀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尾巴尖也愉悦地轻轻摆动,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窝在廊下摇椅里揣着袖子的乘雾老道,也掀开眼皮瞅了这边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声音里满是期待:“嗯,懂事!是该热闹热闹!记得多打些好酒,要那种窖藏三年以上的!”
宋周氏从灶房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涮锅水要倒掉,正好听到这番对话。
她看着白未曦,眼眶微微有些发热,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这份直接的行动面前都显得苍白。
最终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温暖又有些无措的笑容:“这……这怎么好意思,让未曦姑娘破费了……”
白未曦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转身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有了这笔充足的银钱,宋瑞办起年货来底气十足。
接下来的几日,他忙完牙行的活计,便兴致勃勃地穿梭于金陵城的大小集市。
朱雀大街的鸡鸭鱼肉、秦淮河畔的米面粮油、聚宝门的各式干果蜜饯……一样样被他仔细挑选,陆续搬回鸽子桥小院。
小院的空气中开始飘荡着炒货的焦香和腌制腊肉的咸香,宋周氏忙着清扫庭院,用红纸剪着窗花,准备着祭祀祖先的物什,脸上终日带着忙碌而满足的笑意。
乘雾老道则每日守在厨房门口,看着日渐充盈的米缸和堆得高高的酒坛,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嘴里时不时念叨着“这才像个过年的样子”。
小狐狸则对那几包特意买来的、品质上乘的肉干和蜜饯格外满意,每日巡视自己的“领地”时,步伐都更显矜贵,路过酒坛时还会用鼻尖蹭一蹭。
宋瑞看着院里的景象,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可转头看到母亲棉袄上的补丁,又瞥见乘雾老道身上那件晃荡的旧棉袍,还有白未曦始终单薄的麻衣,忽然觉得还差了些什么。
年关将至,总得让大家都穿上新衣裳,暖暖和和地过年才好。
他心思一动,第二天便特意绕到城南的“锦绣阁”,请了店里最有名的绣娘上门量体裁衣。
那绣娘二十出头,名叫谢令仪,眉眼清秀。
谢令仪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来到鸽子桥小院时,宋瑞正忙着把刚买的年画贴在门框上。
看到她进来,他忽然有些局促,放下手里的浆糊碗,搓了搓手道:“谢姑娘,麻烦你跑一趟了。”
谢令仪浅浅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声音轻柔却清脆:“宋大哥客气了,上门量体裁衣本就是我们该做的。”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宋瑞沾了些许浆糊的手指,又迅速移开。
宋周氏连忙迎了上来,笑着说:“姑娘快坐,一路寒凉,喝点热水先。”
“大娘客气了。”谢令仪应着,随即拿出尺子和纸笔,“宋大哥,咱们先给谁量尺寸?”
宋瑞指了指廊下正在晒太阳的乘雾老道:“先给道长量吧。”
老道士睁开眼,看着小伙计手里的尺子,嘿嘿一笑:“还是小哥儿贴心!可得量准了,老夫这仙风道骨,可不能被不合身的衣服毁了气场!”
谢令仪看着他松垮的衣袍,忍着笑,小伙计走上前仔细给老道量了肩宽、身长,谢令仪在一旁认真地记着数字。
小伙计动作娴熟,手指纤细灵活,量到老道的袖口时,老道故意晃了晃胳膊,他也不慌,只是轻轻按住他的手臂,“道长,别动,不然尺寸就不准了。”
老道见状,倒也老实了,任由小伙计量着,嘴里还不忘念叨:“要做厚些,最好能藏下一壶酒的那种……”
宋瑞站在一旁看着,见谢令仪认真的模样,心里忽然泛起一种莫名的暖意。
这次请她上门,本是通过打听觉得她手艺好,可此刻看着她温和的笑容,他的心跳竟莫名快了几分。
接下来给宋周氏量尺寸时,谢令仪特意问了她的喜好,还细心地说:“大娘,冬天的衣服要宽松些才舒服,我给您多留些余地,里面还能套夹袄”宋周氏听得连连点头。
……
量完尺寸,谢令仪收拾好东西,对宋瑞说:“宋大哥,三天后我把衣服送过来,您放心,一定合身。”
“好,麻烦你了。”宋瑞接过她递来的单据,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谢令仪脸颊微红,匆匆说了句“告辞”,便带着小伙计离开了。
走到院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对上宋瑞的目光,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她迅速转过头,快步走进了漫天风雪中。
宋瑞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像揣了个小鼓,咚咚直跳。
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暖和了许多。
三天后,谢令仪果然准时送来了衣服。打开包袱,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套冬衣,针脚细密,样式也好看。
“娘,这是给您选的厚棉袄,这料子软和,穿着暖和。”宋瑞先将一件深青色、絮了厚棉的袄子递给宋周氏。
宋周氏接过,摸着那细密的针脚和柔软的布料,连声道:“好,好!”
接着,宋瑞又拿出一套石青色的男式棉衣,走到廊下,递给正眯眼打盹的乘雾老道:“道长,这是给您的。按您如今的尺寸做的,这次定然合身了。”
老道士睁开眼,看着那件崭新的、厚实暖和的棉袍,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伸手接过,抖开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长短、宽窄果然都恰到好处,不再是之前那件宋瑞的旧袍子那般晃晃荡荡。
“嘿嘿……”他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平日的赖皮,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嘴上却依旧习惯性地打趣,“小哥儿眼光不错!这颜色,这料子,正配老夫这仙风道骨!不错,不错!”
宋瑞又拿起一件月白色的女式棉裙,那是给白未曦的。
料子是上好的细棉布,絮的是新弹的棉花,领口还绣着一圈淡淡的梅枝纹样,素雅又好看。
他走到内院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未曦姑娘,衣服给你送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白未曦站在门内,接过衣服,指尖触到那温暖的布料,抬眼看向宋瑞,轻轻说了句:“多谢。”
宋瑞笑了笑:“应该是我们多谢你才对。快穿上试试,暖和。”
白未曦点了点头,关上了门。片刻后,她穿着新棉裙走了出来,小狐狸跳到她身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裙摆,像是在夸赞衣服好看。
乘雾老道眯着眼打量着她,嘿嘿一笑:“女娃娃穿这身衣服,真俊。”
白未曦没说话,走到廊下,看着院里晾晒的腊肉和桃符,眼神里满是安宁。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可这小小的鸽子桥小院里,却充满了烟火气和暖意,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