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筐里的芸豆被倒空时,思砚正蹲在菜畦边画筐底漏下的豆粒。晨露打湿的泥土上,三四粒绿得发乌的芸豆嵌在土里,像撒了把碎玉。林砚编的竹筐就靠在畦边,筐底的细缝还张着嘴,昨夜漏下的不仅是豆粒,还有半捧没喝完的绿豆汤,把土泡得发黏,隐隐透着甜。
“这豆得埋深点,”林砚拿着小锄过来,把豆粒往土里摁了摁,“露在外面会被鸟啄,跟你画稿别总摊在院里一个理,得收好了才稳妥。”他的手背上,那道结痂的疤已经脱落,留下道浅粉的印,像片刚长出的新皮,握着锄柄时,印子会微微发皱。
思砚的笔尖在纸上勾出豆粒的轮廓,突然想画林砚摁豆的手。那只手布满老茧,指关节处还有道去年编筐时被篾条划的旧疤,新旧伤痕叠在一起,像幅藏着故事的地图。他想起苏晚说的,“林砚哥的手看着糙,却最会护东西”——去年把他冻裂的脚后跟揣进怀里暖,今年用这双手挡在他身前。
苏晚提着水壶过来,往埋豆的地方浇了点水。水流顺着土缝渗下去,在地表洇出浅褐的圈,“这豆喝了绿豆汤,”她笑着说,“明年能结出带甜味的豆荚。”她瞥见思砚的画稿,指着筐边的杂草:“该添两只蚂蚁,正搬漏下的豆粒,才显得热闹,像过日子,总得有点小动静。”
思砚赶紧调了点焦墨,画了两只忙忙碌碌的蚂蚁,触角碰着豆粒,像在商量怎么抬回家。外婆坐在凉棚下,用竹筐装着刚晒好的芝麻,细小的白粒从筐缝漏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雪。“这筐漏得正好,”她用手接着漏下的芝麻,“省得我再筛一遍,跟你林砚哥那道疤似的,看着是伤,其实藏着巧。”
午后,来老先生带着幅《田趣图》过来,画里的竹筐歪在田埂边,筐底漏出的谷粒引着群麻雀,有的啄食,有的扑棱翅膀,闹得像锅沸了的水。“画日常得画‘漏’,”他指着画,“啥都装得严严实实,反倒假,漏点东西,才见得生活的活泛,像这筐,漏了豆,却引来了新苗的盼。”
思砚看着自己画的竹筐,果然太注重完整,少了点随性。他用淡墨把筐沿的一根篾条画得微微翘起,像被风刮歪的,又在漏豆的缝边添了片卷曲的芸豆叶,像从筐里掉出来的,被露水打蔫了。林砚在旁边给菜畦搭竹架,新砍的竹条还泛着青,“你看这架,”他把竹条插进土里,“得歪着点才稳,太直了经不住风,跟人过日子得懂拐弯一个理。”
苏晚端来刚蒸的芝麻糕,米白的糕体上嵌着碎芝麻,香得有点腻。“来老先生,尝尝这个,”她把糕往画案上推,“用筐漏下的芝麻做的,比全的更匀。”林砚凑过来抢了块,吃得直咂嘴:“这漏出来的香,比直接撒的更有味道,像思砚画里漏的豆,比满满一筐更耐看。”
傍晚收工时,画稿上的《漏豆图》已经有了模样:筐的黄、豆的绿、蚁的黑、土的褐,在暮色里透着股细碎的暖,像把不经意的瞬间都收进了纸里。林砚把竹筐翻过来晒,让阳光照进筐底的缝,苏晚在给竹架绑麻绳,外婆坐在竹椅上数着剩下的芝麻,说“够再烙两锅饼”。
思砚捧着芝麻糕坐在凉棚下,看夕阳把竹筐的影子拉得很长,筐底的缝在地上投出细碎的网,像张漏下星光的筛。他想起漏的豆、补的疤、搭的架、甜的糕,突然觉得这竹筐里的新苗,不仅是豆,更是日子——有漏的憾、补的暖、长的盼、藏在不完美里的甜,都像这竹筐,装得下饱满的收获,也漏得出意外的惊喜,让每个平凡的瞬间,都带着点不经意,像林砚摁豆的手,糙着,却把希望埋得深深的,等来年春天,长出满架的绿。
夜风带着芝麻的香吹进菜畦,埋豆的地方已经看不出痕迹,只有湿润的土微微隆起,像藏着个小小的梦。思砚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土会慢慢变干,却锁着露水的润;等明年豆苗爬满架,会结出带甜的豆;而这竹筐里的新苗,会像画里的蚂蚁,带着点笨,却踏踏实实地往前挪,把每个漏下的瞬间,都酿成往后的丰,像外婆说的,“漏点啥不算啥,只要根还在,就啥都长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