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沉沉，紫宸钟楼在月光下静默如铁。
朝堂之上，谢云归一袭青衫立于殿心，声音不高，却如石破天惊：“臣有一问——静思院火灾那夜，钦天监可曾鸣钟？若有，为何礼部无报？工部无录？京兆府无察？”
满殿文武皆是一怔。这问题来得突兀，却直指尘封十载的旧案命门。
礼部尚书崔礼已因贪墨案落马，此刻无人替太子应声。
只有一名工部郎中硬着头皮出列，语带支吾：“当……当日钟楼例行检修，铜铃松动，或有异响，实非正式报时，故未入档。”
话音未落，一道清冷女声自队列中响起：“荒谬。”
众人侧目，只见程砚秋身着钦天监九品官服，捧一卷黄绢稳步出列。
她面容素净，目光如刃，朗声道：“钦天监漏刻簿册记载分明：寅时三刻零七分，紫宸钟楼自鸣三声，误差不足十秒。”她将手中记录呈上御前，“依《大晟典章》，钟楼非遇国丧、急变、召王等重大事由，不得擅鸣。三响者，唯‘急变’与‘召王’可用。那一夜，并无典礼，亦无诏令，何来三响？若非人为触发机关，便是天示警兆。”
朝堂霎时鸦雀无声。
皇帝眉头紧锁，指尖轻叩龙椅扶手。
他知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追查，而是一场对东宫权威的公开质疑。
就在这死寂之中，苏锦黎早已布下的棋子悄然落地。
城东陋巷，一间低矮棚屋内，油灯摇曳。
老妪双手颤抖地捧着一碗凉茶，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我……我记得啊！那天夜里，我刚推着豆腐车转过街角，忽然‘当——当——当’，三声响，像是从天上砸下来的！我还以为谁家办丧事呢，结果抬头一看，南边烧红了半片天……是静思院的方向！”
她哭着说：“我当时就想跑过去看看有没有人要买热豆腐压惊，可没走几步，就看见一群戴虎头盔的兵把路口全封了，不准人靠近！有个小太监还被拖出来活活打死……说是‘乱传消息者斩’！”
与此同时，西市军营旧址，几位须发花白的老兵围坐在火堆旁，神情激动。
“我们是当夜轮值的禁军！”其中一人猛地站起，指着自己腿上的旧伤，“听见钟响三声，那是‘急变’信号！按律必须即刻集结救援！可我们才跑到半路，就被拦住了！整整一队东宫亲卫，刀都拔出来了！领头的喊‘太子有令，现场封锁，违者格杀勿论’！”
韩明远蹲在一旁，笔尖飞快记录，忽而抬头，沉声问：“你们认得那些盔甲吗？制式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兵浑身一颤，声音几乎发抖：“那是……那是东宫翊卫专属的虎纹吞肩铠，寻常禁军根本穿不得！除非……除非是太子亲自下令！”
口供录毕，韩明远连夜将证词封入密匣，送往七王府。
萧澈卧于床榻，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似游丝。
沈怀瑾掀开帘帐时，见他正盯着窗外一轮残月，眸光深不见底。
“王爷，”沈怀瑾低声禀报，“城中证人皆已到位，钦天监记录确凿，老兵指认同款盔甲出自东宫。证据链已成闭环。”
萧澈没有回应。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从枕下抽出一方染血帕子——十年来，每逢入冬便咳血不止，这帕子从未离身。
如今，它已被层层叠叠的血迹浸透，像一张封印多年的符咒。
他盯着那抹暗红，忽然一笑，抬手将其撕成两半，掷于炭盆之中。
火焰腾起，映亮他清瘦却锋利的侧脸。
“拟折。”他声音低哑，却不容置疑，“以追思先帝为名，请旨召回当年因‘泄露宫禁’被贬黜的几名旧宦。就说……孤想听听他们讲讲，父皇还在的时候，宫里是怎么过年的。”
沈怀瑾心头一震，立刻提笔磨墨。
他知道，这一招看似温情，实则狠辣至极——那些人曾亲眼见过火灾前后的一切细节，却被逐出京城，流放边陲十余年。
如今若能开口，便是最直接的人证。
果然，皇帝念及旧情，竟破例允准。
当夜，一名跛脚老太监由刑部驿马送至王府偏院。
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咬牙说出一句惊雷般的话：
“奴才……那晚给太子送过茶。就在火起前一天，裴文昭进了静思院偏殿，交给守夜太监一个小瓷瓶，说：‘子时加进地龙灶里，事成之后，你就是御膳房总管。’”
“瓷瓶？”苏锦黎站在窗后，一字不落地听完，瞳孔骤缩。
她转身望向程砚秋：“钟楼三响，是人为启动的机关信号。而地龙灶中所投之物，才是真正的引火之源。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程砚秋点头：“齿轮传动需润滑，钟楼机括常年用特制鹿油。若那瓷瓶残留物与此油接触后产生异变……或许正是触发钟鸣与纵火同步的关键。”
话至此处，风忽止，灯忽暗。
远处钟楼的轮廓在夜幕中如巨兽盘踞，仿佛仍在等待下一个敲响它的人。
而在京郊某处荒废窑口，赵九龄站在一堆焦土前，手中的铁锹刚刚掘出一块黑褐色的碎陶片。
他拂去泥灰，借着月光细看——内壁残留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白色结晶，在湿气中微微反光。
赵九龄蹲在荒窑的焦土前，手中那块碎陶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指尖轻轻摩挲内壁残留的白色结晶，忽而嗅到一丝极淡的硫磺味——这味道他不陌生。
早年查案时曾在军器监见过类似的配方，那是火油与硝石混合后未燃尽的残迹。
他起身，将碎片仔细包入油纸，转身唤来随行暗哨：“速去钟楼取今日机括擦拭的鹿油样本，再调一份钦天监存档的旧油记录。”声音低沉却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三更天，七王府西厢密室灯火未熄。
程砚秋亲自执铜勺，将两份油脂分别滴入瓷皿，又以银针挑取陶片上的粉末掺入其中。
片刻后，其中一皿骤然泛起微泡，继而散发出刺鼻气味。
“果真如此。”她抬眸，目光清冷如霜，“钟楼齿轮所用鹿油含松脂、麝香，本为防锈驱潮。但这瓷瓶残留物中混有硝石、硫磺，一旦与油脂接触，在高温环境下便会引发轻微爆震——足够触发钟楼机关的联动枢钮。”
她顿了顿，看向立于门边的苏锦黎：“那一夜，有人故意将此物投入地龙灶中。火势初起时，热气沿通风道上升，引燃密闭空间内的油气混合体，爆炸之力推动钟楼自鸣装置……三声钟响，并非报灾，而是被点燃的信号。”
苏锦黎静默良久，眼底掠过一丝寒光。
她终于明白了萧澈为何执意要查十年前旧宦名录——太子以为一把火烧尽证据，却不知时间本身会留下痕迹。
钟声是时间的刻度，而有人偏偏用它做了杀人的计时器。
三日后，庆元大殿议事。
萧澈乘肩舆缓缓入宫，面色苍白，唇色发青，仿佛随时会晕厥。
百官见状皆暗自冷笑，以为七皇子终究病骨难支。
可当队伍行至紫宸钟楼下，突兀地——
“当。”
一声轻响，不是自机械传出，而是来自上方钟体被人以小锤轻击。
众人愕然抬头。
观星台上，程砚秋立于风中，手中握锤，再度轻敲两下。
“当——当——”
三声毕，她收手，望向远处王府方向，微微颔首。
那一刻，整条朱雀大街仿佛陷入死寂。
百姓驻足，商贩停语，连街头嬉闹的孩童都不自觉闭上了嘴。
他们记起来了。
十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三声钟响，撕破了京城的安宁。
当时官府说是铜铃松动，无人深究。
可如今再听一遍，谁都能听出其中不同——这不是报时，这是警讯；这不是意外，是人为。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间传遍坊巷。
有人开始低声议论静思院大火，有人说当年封锁路口的虎头盔兵卒，还有老人颤巍巍地说：“我那晚听见钟响就醒了，看见南边天都红了……若真是天灾，为何不让救？”
东宫书房内，裴文昭听完探子急报，猛地站起，一脚踹翻案几。
他抓起面前铜镜狠狠砸向墙壁，镜面应声碎裂，碎片四溅。
“闭嘴！都给我闭嘴！”他嘶吼着，额上青筋暴起，“一个钟声算什么？不过几个疯老头胡言乱语！谁敢信？谁敢信！”
可话音落下，窗外风穿廊而过，似有若无地送来三声虚幻回响。
悠悠荡荡，像从十年前的灰烬里爬出来的亡魂。
而在城南一条偏僻窄巷深处，一间早已废弃的药铺门前，夜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一道黑影扶着墙角缓步靠近，喉间发出模糊的“呃啊”声，像是想说话却只能吐出气音。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炭笔，另一只手哆嗦着指向门板上某个刻痕——那是一道歪斜的数字：“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