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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在风里晃,映得禁军校尉的脸忽明忽暗。

他盯着手中那只素木盒,掌心发烫。

“谁扔的?”他问。

没人回答。

夜太深,巷子空荡,只有远处巡更人一声声“平安无事”的喊话回荡在坊墙之间。

可他知道,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太庙外三坊本就禁夜行,更别说从高处坠物直落禁军巡道。

他不敢开,也不敢压,只命人快马送入宫门,自己带兵封锁现场,连同当值十名士兵,全部记名上报。

天还没亮,圣旨就到了:全体调往朔北戍边,即刻启程,家眷不得随行。

消息传开时,东市茶楼已坐满了人。

赵九斤拄着瘸腿拐杖,一身旧青布衫沾着泥点,却是满堂目光焦点。

他不笑,不寒暄,只将拐杖重重顿地三下,声如裂帛。

“赦——天——下——灯——诗。”

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台下一静,随即有人低声跟诵,接着是第二个、第五个、第十个……百余人齐声念出那五个字,节奏整齐,宛如潮水拍岸。

茶楼外巡城衙役冲进来,喝令散场,却发现人群中坐着六部小吏、国子监洒扫杂役,甚至还有两名穿着低品官服的御史。

“我们背的是字。”一人冷笑,指尖敲着桌面,“不是反诗。你们抓谁?”

衙役僵在原地。

他们能驱散百姓,却不敢动官身。

更何况——这些字,听着不像假的。

同一时刻,十三坊绣娘接到密信,来自江南“绣议会”牵头人柳知秋。

信中无头无尾,只有一句:“百家衣襟内侧,书五字,米汤为墨,蜡封其表。”她们不懂缘由,但都记得前年旱灾时,七王妃悄悄拨粮救过整条街的妇孺。

如今她要做的事,必有深意。

于是针线穿梭于深夜,一碗碗米汤熬好冷却,细笔蘸取,在衣角、袖衬、裙褶里写下那五个字。

外看无痕,遇热则显。

薄蜡一覆,不留痕迹。

千家万户的新衣旧裳,悄然藏下同一段记忆。

而周砚卿——苏锦黎安插在书画行的老友——适时放出风声:“七王府重金求购‘先帝飞白体真迹摹本’,一字千钱,不论工拙,只求形神相近。”

市井哗然。

穷书生翻箱倒柜找残卷,落魄画师通宵临帖,连街头卖字的老秀才也被人请去酒楼当场挥毫。

有人凭模糊口述描形,有人照茶楼传言勾勒,风格各异,笔法参差,可奇怪的是,短短三日,京中竟流出千余份摹卷。

刑部查封三家书肆,缴获数百张纸,主官越看越疑:这些字明明出自不同人手,为何“赦”字末钩上挑的角度,几乎分毫不差?

像是某种无形的规矩,在冥冥中牵引着每一支笔。

沈砚舟接到卷宗那晚,彻夜未眠。

他一张张翻阅摹本,忽然停在一份最粗糙的纸上——墨色斑驳,线条颤抖,可起笔那一撇的顿挫弧度,竟与当年先帝批阅奏折的习惯完全一致。

他猛地想起那夜大理寺屋顶所见:祭火中黄绸卷曲,焦痕裂开,现出残字的一瞬,火焰扭曲了字形,却改不了笔锋惯性。

真正的飞白体,从来不是宫中收藏的那种圆润规整——那是被篡改过的伪迹。

次日清晨,他私召一名退养的老内侍。

那人曾是先帝书房执砚之人,年近古稀,颤巍巍展开一幅旧稿比对,手指突然剧烈抖动。

“这……这才是……真正的走势啊……”他声音发哽,“宫里藏的那些……全都被改过了!”

沈砚舟沉默良久,将摹本收拢,锁入铁匣。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而在翰林院深处,裴文昭坐在值庐案前,听完了街头说书人的完整讲述。

他没说话,只是提笔,缓缓写下四个字:乞正史阙。

窗外,晨光微露,檐角铜铃轻响。

仿佛有风穿过重重宫墙,吹动了某些早已尘封的东西。

有些真相,一旦开始被人记住,就再也烧不干净了。

裴文昭被软禁于翰林院值庐的第七日,窗外的槐树已落尽残叶。

四壁空荡,唯有案上堆叠着数十张墨迹未干的纸——每一张都写着同样的四个字:乞正史阙。

朝廷以“妄议先帝、煽动舆情”为由,勒令他闭门思过。

可他不辩,不争,亦不眠。

每日晨昏两次,提笔书写《乞正史阙疏》全文,从头至尾,一字不落。

墨用尽了,便研碎砚台边沿的陈垢;笔秃了,就拆发簪代毫。

到后来,指节磨破,血渗入纸,竟将“臣闻史之失修,则民心如夜行”一句染得暗红如烙。

那一夜,风雨骤至。

狂风撞响窗棂,檐漏滴答如鼓点。

他伏案欲写,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人,也不是十人,而是整齐划一的踏足之声,夹着稚嫩却坚定的诵读:

“臣裴文昭叩首泣言:今有遗训显字于民间,非妖言也,乃先帝之声未绝……百姓记之,是国魂未灭!”

一字一顿,一句一停,仿佛踩着某种古老的节拍。

他猛地起身,踉跄扑向窗前,一把推开湿冷的木窗。

雨幕中,数十名少年列队立于院墙之外,皆披蓑戴笠,赤脚踩在泥水里。

每人手中高举一盏纸灯笼,以竹骨撑起,上书一个大字。

雨水早已浸透薄宣,墨迹蜿蜒而下,像极了无声的泪痕。

但那文字仍清晰可辨——正是他奏疏全文,连标点断句都未曾错漏。

他们是谁?谁教的?如何能在短短数日内背下千言奏章?

他不知道。

只看见最前头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嘴唇冻得发紫,却仍用力高喊:“先生!我们记得!我们都记得!”

那一刻,裴文昭双膝一软,跪倒在潮湿的地板上。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颤抖。

良久,他爬回案前,撕下最后一页空白纸,蘸着指间余血,一笔一划补上最后一句:

“今有少年持灯而来,臣何敢熄之?”

血墨未干,天边已有微光。

与此同时,城南药铺天井深处,苏锦黎静立于古井旁。

她掌心托着一块新制陶片,不过巴掌大小,内嵌极细铜丝,弯折成凹槽,拼出五个字:“赦天下灯诗”。

这是她与萧澈反复推演后所设的“记忆容器”——不能留字,便刻于土;不能传声,便藏于井。

她蹲下身,将陶片轻轻放入井底碎石之间,再覆上一层黄土,不留痕迹。

三日后,柳知秋借“绣议会”暗线散出消息:“井底有先帝遗音,夜深触井壁者,可闻其声。”

起初无人信。

直到第一个妇人冒雨前来,耳贴井口,竟似听见风中低语,恍若吟诗。

她惊而录下,竟是与街头流传的“灯诗”仅差数字。

消息如野火燎原,百姓争相探井,有人录得五言,有人记下七句,更有盲童凭音律复原整篇。

而宫中偏殿,一名年迈太监听闻“井语”传闻,颤巍巍取出一件尘封多年的旧宫袍。

那是先帝临终前穿过的常服,早已不再使用。

他默默展开衬里,金线绣着半句残诗:“……赦尔万民,永夜不……”

老人手指抚过针脚,老泪纵横:“那晚,他烧毁诏书时,嘴里还念着这个……我以为……是梦。”

此刻,整座京城如被唤醒。

街巷间悄然传抄“井语诗”,孩童戏耍也唱起陌生韵脚。

虽无明火,却处处有光。

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礼部公堂之上,一份加急文书静静呈上御前。

春社祭典前三日,一道禁令即将落下——

但此时,苏锦黎正站在王府后园,望着十二坊方向沉沉夜色,轻声道:“谢云澜。”

“嗯。”

“乐坊的事,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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