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推拉门在苏晴指尖下发出轻微而利落的“咔哒”轻响。她踏着厚实柔软的羊毛拖鞋，像一只归巢的猫，轻盈地旋进左手边属于自己的那个格子间。巨大的落地窗如同一个精心装裱的画框，将远处连绵起伏、覆盖着新雪的银白滑雪场框了进去。滑雪缆车像小小的彩色甲虫，在寂静无声的画布里缓慢移动。苏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空间里只留下那幅流动的雪景画和门框边缘细微的余颤。
顾晓妍站在原地，目光垂落在自己与李明宇之间那扇紧闭的房门上。深棕色的木质门板中央，一枚冰凉的铜制门把手像一枚凝固的硬币，映出她头顶几根不安分的细小碎发轮廓。她像是被这模糊的倒影惊醒了，忽然转身要走回客厅——
发梢末端带着一丝凉意，轻柔却清晰地扫过李明宇刚刚抬起的手背。
那细微的触碰如同静电，让李明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僵在原地，顾晓妍已经低着头快步走向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藤椅。李明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被发梢拂过的那一小片皮肤，仿佛想确认那转瞬即逝的痒意是否真实存在。他走到藤椅边，将自己的旧书包有些重地搁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噗”一声。书包拉链没有完全合拢，一条黑色游泳裤的裤角从缝隙里挤了出来。
李明宇的目光有些无处安放，掠过装饰墙上悬挂的一个小巧竹编风铃，又落在脚下厚实的米白色地毯上——它像一片温柔的雪地，贪婪地吞噬了所有脚步声。视野里，苏晴正姿态闲适地倚靠着开放式小吧台，纤细的手指握着一瓶气泡水，正往高脚杯里倾倒，细密的气泡欢快地翻涌破裂。而几步之外，顾晓妍站在一面窄长的穿衣镜前，微微歪着头，手指有些心不在焉地调整着颈间围巾的褶皱。那双鲜红得刺眼的毛线手套，就随意地放在她手边的镜台上。
“要涂防晒霜吗？”苏晴的声音打破了这层看似平静的薄冰。她拧开一个白色瓶盖，一股清新又带着化工甜腻的柑橘香气立刻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强势地盖过了若有似无的硫磺气息。她的目光像轻盈的羽毛，先是在顾晓妍搁在台面的红手套上飞快地掠过，随即，又极其自然地转向了藤椅旁的李明宇，语调关切，“山上雪地反射强，你皮肤白，最容易晒伤了。” 她甚至向前倾了倾身子，像是要把防晒霜递过去。
李明宇下意识地想摇头拒绝，苏晴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指尖灵活地转着那副荧光黄的滑雪镜，目光再次落回顾晓妍身上，这次，精准地定格在她因情绪起伏而微微泛红的手背皮肤上。
“对了，晓妍，”苏晴的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昵和闲聊般的随意，“你这款手套……是‘星梦礼集’他们家去年的圣诞款限定吧？设计还挺特别的。”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李明宇的方向，“那天圣诞节前，我和明宇去他们家旗舰店买滑雪裤和泳衣——泳衣号码不合适，他还特意调换了一次呢——结账的时候，正好赶上这个活动，” 她耸耸肩，笑容无辜又灿烂，“消费满额，就送了一双这个限定手套。就是这款红色的，对吧明宇？”她的视线带着询问，轻飘飘地落在李明宇脸上。
顾晓妍的身体似乎细微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风吹过的芦苇。她无意识地伸出手，拿起镜台上的那只红手套。
苏晴已经放下气泡水杯，踩着无声的地毯走了过来，带着那股柑橘香气的微风。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几乎是温柔地从顾晓妍僵硬的手指间拿过了其中一只手套，动作流畅地翻开内衬。
屋内光线充沛。只见手套柔软的羊毛内衬里，靠近腕口的位置，用精细的烫金工艺，密密麻麻地印着一串细小的英文字母——“dREAmStAR GALLERY”。每一个字母都清晰无比，闪烁着微小却不容错辨的金色光芒。
苏晴翻过来，将那片刺目的金色展示给顾晓妍看，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你看，我没记错吧？还说不是同款？”她把那只手套轻轻放回顾晓妍冰凉的手里，指尖仿佛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心。
顾晓妍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失温的瓷像。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褪去，又在下一秒涌上面颊，留下滚烫的烙印。她所有的意识都死死锁定在那双刺眼的红手套上。那鲜艳的红色，此刻不再是冬日里心仪的暖意，而是化作无数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底。原来如此。之前所有的困惑都有了冰冷的答案。李明宇从外婆家回来后的闪躲，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突然变得生硬的距离感……她曾以为是自己敏感多心，努力说服自己那是错觉。原来，一切并非空穴来风。这双她珍而重之、以为是李明宇心意的手套，竟然只是……只是一份随机的赠品？一个……他和苏晴一起购物时，无意间获得的附属物？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被彻底愚弄的羞耻感，如同冰水混合着滚油，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她的思维和动作。她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心脏在肋骨构成的牢笼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来钝痛。
而此刻的李明宇，正陷在客厅那张宽大柔软的沙发里。他微微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全部心神都牢牢系在即将到来的滑雪体验上，脑海里一遍遍预演着踏上雪板、冲下坡道的场景——冷风刮过脸颊的刺痛，高速滑行带来的失重感，雪粒飞溅在护目镜上的细碎声响……心中的紧张被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所取代，充满了单纯的期待和对未知挑战的向往。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几步之外，两个女生之间那场无声却足以致命的风暴，浑然未觉。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苏晴刚才话语中提到他时的亲昵语气，也没看到顾晓妍瞬间惨白的脸色。
“走吧明宇，”苏晴的声音像裹了蜜一样甜，带着不容置疑的轻快。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挽住了李明宇放在膝头的手腕，将他从沙发上轻轻拉起来，“再磨蹭，好雪道都被别人占了！”她的动作亲昵而熟稔，仿佛这是他们之间最平常不过的互动。
李明宇被她拉得站起身，身体还有些沉浸在滑雪的想象里，显得有些迟钝和茫然。他顺从地被苏晴挽着手腕，带着对雪场的憧憬，迈开了步子。
顾晓妍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个被遗忘在舞台中心的道具。她眼睁睁看着苏晴纤细的手臂挽着李明宇，看着李明宇毫无抗拒地被牵引着向门口走去。苏晴的背影纤细而利落，李明宇的背影则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顺从。他们没有回头，脚步声落在吞噬一切的地毯上，微弱却清晰地敲打着顾晓妍的耳膜，渐行渐远。直到房门被拉开，走廊的光线短暂地切割进来，又被合拢的门扉彻底隔绝。
空旷的套房里只剩下顾晓妍一个人。空气里残留着柑橘香气的防晒霜味道和一丝冰冷的硫磺气息。她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轮廓。手中的红手套像两块沉重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窗外，滑雪缆车依旧在无声地移动，将小小的彩色人影送上银白的山巅，驶向她永远无法介入的、属于他们的世界。巨大的寂静如同漫天的雪片，无声无息地将她彻底掩埋。
后山的滑雪场摊开在温泉蒸腾的热气边缘，像一块被丢在余烬旁的冷玉。仅此一条的雪道蜿蜒而下，坡度介于初级道的平缓与中级道的陡峭之间，像一道精心设计的陷阱，表面温和，内里藏着刁钻的冰壳和突兀的雪包。
苏晴和蒋云无疑是这片雪地上的精灵。荧光黄的雪镜遮不住苏晴眼中的飞扬神采，她脚下那块轻盈的定制雪板如同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每一次流畅的刃切都激起扇形的新雪浪花。蒋云紧随其后，深蓝色的滑雪服身影灵动穿梭于稀疏的雪林之间，留下一串清脆铃铛般的笑声，在林间干净的冷空气里碰撞、回荡，飞向远处银装素裹的山巅。她们掠过之处，连刺骨的寒风都仿佛被驯服，成了托举她们羽翼的助力。
与之形成刺眼对比的是下方的李明宇。他像一只刚被硬塞进陌生躯壳的笨拙木偶，僵硬地戳在雪道上。那身明显不合体的租赁滑雪服臃肿黯淡，袖口甚至磨得起球。每一次试图向前挪动都伴随着重心不稳的晃动，小心翼翼地试探，仿佛脚下的不是雪，而是随时会碎裂的薄冰。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颠簸就能轻易摧毁他脆弱的平衡，失控的身体猛地前扑，重重摔进松软的雪堆里，溅起一大片迷茫的白雾。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滑雪板却不听使唤地交叉着，动作愈发狼狈。
几个班上的男生刚从高级道上下来，脸上还带着风驰电掣后的亢奋红晕。他们聚在稍高处，抱着滑雪杖悠闲地看戏。李明宇又一次笨拙地试图起身未果，膝盖深陷雪中，手臂徒劳地挥舞着保持平衡。一个男生嗤笑出声，用手肘捅了捅同伴：“哎，快看！平地摔跤王又刷新纪录了！”哄笑声像冰冷的石子砸过来。“慢点啊李哥，后面没人追你！”另一个拔高嗓门，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话音刚落，几人同时发力，雪板呼啸着从李明宇身旁几乎贴身掠过，卷起的猛烈雪雾劈头盖脸砸了他一身。雪粉钻进他的脖子，冰冷刺骨。他狼狈地用手肘撑着雪地，甩掉护目镜上的雪沫，只看到那几个色彩鲜艳的背影已然远去，留下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在空旷的雪道上弹跳。
雪场边缘，硬邦邦的长椅仿佛吸饱了寒气。顾晓妍独自坐在那里，厚实的羽绒服将她裹得严实，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却藏不住里面的茫然和失落。她脚边放着一副陌生的滑雪板和靴子，像搁浅的船只。她从未触碰过这些装备，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将靴子卡进那冰冷的固定器。此刻，她只能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像个被遗忘在岸边的贝壳，看着雪道上飞驰的身影——苏晴流畅的转弯，蒋云轻盈的跳跃，男同学肆意的竞速，甚至李明宇那笨拙的挣扎——都让她心底涌起尖锐的渴望和无处着力的酸涩。那驰骋的、飞扬的、自由的感觉，隔着冰冷的空气，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书包带子，勒得指节发白。
高处，苏晴一个潇洒的横刹停稳，雪板在雪面划出漂亮的圆弧。她摘下雪镜，目光自然地投向下方那个在雪地里挣扎的身影——李明宇又一次摔倒了，正笨拙地试图拔出一只深陷的滑雪板。一丝不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涟漪。她下意识地调整雪板方向，准备滑下去。
“哎——”手腕被旁边的蒋云一把攥住。蒋云也摘了雪镜，精致的眉毛微蹙，撇了撇嘴，朝着李明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一种久居温室者特有的轻描淡写和不耐，“算了吧苏晴。滑雪这种烧钱的活动，装备、雪票、教练……哪样不得大把银子垫着？”她鼻子里哼出一股白气，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李明宇那身廉价臃肿的蓝色租赁服，“以李明宇家的条件，砸锅卖铁估计也就够他这辈子体验这么一回了。你教他干嘛？教得再好，他以后还能天天上雪场飞啊？纯属白费力气。”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针，精准地刺穿了苏晴刚泛起的那点柔软。她握着雪杖的手指紧了紧，目光再次落在李明宇身上。他正费力地把自己从雪堆里拔出来，动作僵硬而孤立。蒋云的话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底那点微弱的火星。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种妥协般的平静。没有反驳，只是喉间泄出一声极轻、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叹息：“……嗯。” 转过身，重新扣上雪镜，那层炫目的荧光黄瞬间隔绝了视线之外的身影。“走吧。”她踩动雪板，流畅地滑了出去，将那片充满窘迫和寂静的雪坡留在身后。蒋云得意地跟上，两人身影再次汇入雪道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