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选项后面，都标注着清晰的人均费用预估：
温泉派对：200元\/人
烤肉自助：120元\/人
剧本杀：88元\/人
……
那行“200元\/人”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表格的边缘，粗糙的纸纤维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真实感。他能感觉到前排同学转身时带起的轻风，能闻到同桌刚啃完包子留在嘴角的韭菜味，能听到后排张浩然用笔帽轻轻敲打桌面的、不耐烦的笃笃声——所有感官都在放大，唯独那张表格上冰冷的数字，隔绝了他。
投票单被收集上去，像投入深渊的石子，短暂地消失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下午三点。
自习课的铃声刚歇，班长拿着最终统计结果走上讲台，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汇聚成灼热的射线。阳光偏移，在黑板上拉出长长的斜影。
“公布投票结果——”班长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第一名：温泉派对！”
“票数——32票！”
“Yes!” 后排传来张浩然毫不掩饰的欢呼和捶桌声。
“太棒了！” “哇哦！” 此起彼伏的低声欢呼和笑声瞬间在教室里炸开，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空气仿佛都热了起来，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期待。
张老师脸上也带着笑意，敲了敲讲台示意安静：“好，结果确定了。准备参加温泉派对的同学，本周五放学前，把钱准备好，统一交给班长。”
“收到！”
“收到！”
“收到！”
整齐又响亮的应答声充满了整个教室，带着青春特有的、毫无保留的热情和不需掩饰的向往。同学们的眼中跳跃着明亮的光彩，互相交换着兴奋的眼神，轻声讨论着要带什么零食、穿什么衣服。这个12月31日，初中生涯的最后一个跨年夜，被镀上了一层梦幻的金边，凝聚成教室里一股温暖而躁动的洪流，所有人仿佛都化作这条河流的一部分，迫不及待地流向那个被冰雪装点的童话终点。
除了他。
李明宇感到自己像一块被遗忘在河床上的、冰冷坚硬的石头。那喧嚣的暖流冲刷着他，却无法让他移动分毫。他垂着头，视线死死凝固在面前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草稿变成了扭曲的、毫无意义的黑色符号。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流动的喜悦，那是一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引力场，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书包沉重地挂在椅背上，暗袋深处，那个缠着褪色蓝布条的铁盒，正隔着粗糙的帆布，散发着薄荷混合铁锈的、冰冷而苦涩的气息，以及那张粉红色催缴单无声的尖叫。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肺部被冰碴填满。然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喧嚣的、奔向梦想的洪流中央，他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动作，拉开了书包侧袋的拉链。金属拉链齿摩擦的声音，在沸腾的教室背景音里，微弱得像一声绝望的叹息，又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在他与那个被欢声笑语和烟花映红的未来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而冰冷的界限。他将那只手伸进书包深处，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的铁盒，将它更深地、更深地推进了黑暗的、无声的深渊里。
手机屏幕的光线在李明宇僵硬的脸上明灭不定，班级群的喧嚣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层，模糊不清。窗外的寒风呜咽着，永不停歇地拍打着玻璃，像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推搡着他意识的门槛。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然而在那片被粉色催缴单摧毁的废墟之上，温泉派对的幻境却愈发清晰、绚烂，带着虚假的暖意，固执地侵蚀着冰冷的现实。他甚至能“嗅到”热巧克力的香浓，能“触摸”到羊毛毡小羊粗糙的质感，能“感受”到烟花绽放时胸腔的共振……笑容仿佛已经凝固在他的嘴角。
直到——
第二天 课间
下课铃的余波还在教室里回荡，人声嘈杂。李明宇攥着书包带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他避开所有交汇的视线，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沉默地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教室前排正在整理作业本的班长戴宇轩。蒋云正和同桌打闹，眼角余光瞥见他，动作猛地一顿。
“宇哥，有事？”戴宇轩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李明宇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他拉开那只洗得发白、边角早已磨损起毛的旧书包拉链——这只书包，几乎成了他“馒头咸菜”身份的标识。在蒋云骤然瞪大的眼睛里，李明宇的手伸了进去，没有摸索，径直掏出了两张崭新的、折痕全无的百元钞票。那鲜艳的红色在灰扑扑的书包衬里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僵硬地将钱递给班长，崭新的纸币边缘划过空气，发出“嚓”的一声轻响，清晰得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给……温泉的钱。”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蒋云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我去！李明宇居然要参加跨年夜？！”这声惊呼不高不低，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附近几个同学中荡开一圈涟漪。
斜后方的苏晴闻声转过头，清澈的眼眸里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漾起温柔的笑意，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同桌凌云，语气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淡淡的欣慰：“你看我没说错吧？前两次他没去，肯定是家里临时有事耽误了。”那份笃定和善意，像羽毛一样轻柔地试图拂去李明宇身上的“异类”标签。
凌云看着李明宇依旧紧绷的侧脸，又看看苏晴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无奈又好笑地翻了个白眼，拖长了调子：“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就数你最了解他。”
晚自习
日光灯管发出稳定而低沉的电流嗡鸣，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班长戴宇轩坐在讲台旁的专属座位上，第三次将收上来的厚厚一叠钞票在课桌边缘磕碰、捋顺。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飞，用一根醒目的粉色皮筋将那叠钱紧紧捆扎成方方正正的一块“砖”。皮筋深深勒进崭新的纸币褶皱里，在粉色的张力下，那些折痕看起来更像一道道微小的、粉红色的伤痕。张浩然晃荡着走过去交钱，钥匙扣上的皮卡丘挂件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静谧的空气里格外突兀。李明宇垂下眼，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张浩然递钱时，手腕上那条崭新、带着AJ巨大标志的硅胶手环，在台灯下反射着冰冷而耀眼的银光。
“老班你这捆钱的手法，”张浩然故意把钱“砖”在班长面前夸张地抖了抖，崭新的纸币发出哗啦啦的、令人心颤的脆响，“跟我妈去菜市场捆排骨似的，就差根稻草绳了！”
前排正偷吃辣条的蒋云被辣得龇牙咧嘴，闻声猛地转过身想回怼，油渍麻花的手指差点戳到张浩然眼前：“啧！那等会泡温泉让你当锅底料，麻辣味的！保管入味！” 一阵克制的哄笑声像轻盈的蒲公英籽，在日光灯下悄然飘散开。李婉婉被笑声吸引，低头看了眼亮起的手机屏幕，黑暗中，屏幕壁纸上一个身着星星亮片比基尼的女孩在海滩上起舞，细碎的亮光在她指尖闪烁，仿佛落了一片微缩的银河。
“啪！”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在李明宇安静的角落炸开。他盯着草稿纸上刚写下的几个字——“毛巾、牙刷”，铅笔尖承受不住他无意识施加的巨大压力，硬生生断成了两截。铅芯碎裂的木屑溅开，在那四个字上戳出了无数个细小的、蜂窝状的凹坑，仿佛要将它们彻底碾碎、埋葬。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却定格在前排苏晴的后颈。那里，一个精巧的粉色丝带蝴蝶结系在她柔顺的马尾根部，随着她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朵脆弱又温柔的粉色樱花。就是这一抹跳动的粉色，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他记忆的帷幕。
上周六，在弥漫着洗涤剂和生鲜气味的大型超市。
母亲站在泳装区的货架前，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价签。她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她的手指悬在半空，久久没有放下。李明宇的目光顺着母亲僵硬的手臂看去，落在她面前那排男士泳裤上。最底层、最不起眼的角落，一条深蓝色的普通三角泳裤，价签上那个鲜红的数字——“68”，像一枚烧红淬毒的图钉，带着灼人的热量和冰冷的恶意，狠狠地、精准地钉进了他的眼底，穿透视网膜，直刺入心脏深处。
母亲攥着价签的手指关节泛白，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张小小的纸片放回了原处。那无声的、沉重的放弃，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瞬间抽空了超市里所有的喧嚣和光亮，只留下那个“68”的数字，在冰冷的货架灯光下，持续地、尖锐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晚自习的灯光依旧嗡嗡作响，班长捆好的钱“砖”堆在桌角，粉色的勒痕触目惊心。李明宇指尖断裂的铅芯碎屑扎进皮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他看着那晃动的粉色丝带，仿佛又看到了超市里那条深蓝色的泳裤，以及价签上那个鲜红如血的“68”——一个他此刻口袋里仅存的薄薄纸币根本无法跨越的深渊。那两张交出去的崭新百元大钞，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它们买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温泉派对的入场券，更像是一张通往更大窘迫和伪装陷阱的单程票。他知道，在那片热气氤氲、欢声笑语的温泉池旁，等待他的，或许是比寒风拍窗更刺骨的尴尬。
班级群里的狂欢信息依旧在手机屏幕上滚动，彩色的气泡如同虚幻的霓虹，映在李明宇空洞的瞳孔里。窗外的寒风呜咽着，像不知疲倦的幽灵在低语。他试图将意识沉入那个温泉派对的幻境——水汽氤氲的笑脸，烟花映红的雪夜——然而，一股更冰冷、更沉重的窒息感正从胃部翻涌而上。
课间短暂的喧闹中，苏晴轻盈地转过身。她带起的微风掀起了李明宇摊开的物理课本扉页，一股混着茉莉洗发水清香和淡淡铅笔灰屑的气息，猝不及防地侵入他的鼻腔。这本该是令人愉悦的味道，此刻却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他的喉咙。
“明宇，”苏晴的声音清脆，带着关切，指尖轻轻叩在他那份画满红色修改线和沮丧问号的物理卷子上。阳光恰好照在她发梢那枚小巧的水钻发卡上，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点，晃得他有些眩晕。“你有泳裤吗？”
李明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一拍。
“我哥周末刚去探过路，”苏晴毫无觉察地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分享实用信息的认真，“他说度假村温泉区里卖的泳衣贵得离谱！纯宰客！咱们放学要不要一起去商场看看？听说‘尚品’那边打折呢。”
“贵得离谱”……“宰客”……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尖针，精准地刺穿了李明宇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超市里那条深蓝色泳裤上鲜红的68元价签，母亲悬在半空僵硬的手，猝不及防地在眼前闪回，带着令人窒息的清晰度。
早知道就不充胖子了！
一股强烈的、自我憎恶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喉咙里更像是堵了一团吸饱了冰水的棉花，冰冷沉重，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尖锐的痛楚。昨天下午，他将那两张崭新的、几乎带着体温的百元大钞拍在班长戴宇轩掌心时发出的那声清脆声响，此刻竟变成了一种尖锐的嘲讽。张浩然那声刺耳的口哨，同学们投射过来的、带着惊讶和欢迎的目光，还有那些写着“终于一起玩了”的期待笑脸……这些曾让他心头短暂泛起一丝异样暖流的画面，此刻全都扭曲变形，化作无数根冰冷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进心窝，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