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清晨,寒风卷着细沙,打在脸上如同钝刀刮过。营地的残骸已被简单收拾,幸存的七八名队员在张诚的指挥下,默默地将必要的物资装上仅存的几匹瘦马。气氛凝重,每个人的动作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对楼主刚刚下达的“向东”命令的些许茫然。
林清音裹着一件厚实的毡毯,靠坐在一辆破损马车的辕木上。她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胸口那恐怖的紫黑色淤痕在衣襟下若隐若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疼痛。但她强行支撑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丝毫脆弱。那双曾经温柔似水的眼眸,此刻深邃如古井,沉淀着悲痛,却也燃起了一丝冰冷的决断。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收藏的那枚青白发结,指尖传来的冰冷与微暖,是她此刻唯一的力量源泉。
向东,并非一时冲动。江南听雨楼固然是根基,但此刻回去,目标太大,且远离北方漩涡,于大局无益。向东,则可依托运河漕运,联络分散的势力,更重要的是……可以更快地接触到前朝遗留在中原腹地的、那些或许还在暗中观望的力量。无尘大师那句“凤栖梧桐,非止于息。风雨如晦,鸣声不已”的偈语,在她心中回荡。她不能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医者,她必须发出自己的“鸣声”。
只是,以他们现在这残兵败将的状态,能否安全抵达东方,还是未知之数。
就在队伍准备启程,弥漫着悲壮与不安之际——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整齐、带着明显军旅风格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从南面的官道方向传来!声音越来越响,地面都开始微微震动,显然来者人数不少,且速度极快!
“戒备!”张诚脸色骤变,嘶哑着喉咙吼道,仅存的队员们立刻丢下手中物事,迅速拔出兵刃,围拢到林清音所在的马车周围,组成一个脆弱的防御圈。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绝望——刚送走幽冥殿的恶鬼,难道又来了朝廷的鹰犬?或是趁火打劫的马贼?
林清音的心也猛地揪紧,她强撑着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看到远处尘土飞扬,一队约莫二三十骑的人马,如同黑色的铁流,正朝着营地疾驰而来!那些骑士身着玄色劲装,外罩软甲,腰佩制式腰刀,行动间透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凌厉与肃杀。为首一骑,尤为醒目,那人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剑眉星目,顾盼间自有股不容置疑的气度。
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林清音紧绷的心弦先是微微一松,随即又涌起更复杂的情绪。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惊澜。
“吁——!”
陆惊澜勒住胯下神骏的黑马,抬手止住身后精锐的锦衣卫缇骑。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营地,掠过那些紧张戒备、面带悲愤的听雨楼弟子,最终,定格在了马车旁那道裹着毡毯、摇摇欲坠的纤细身影上。
当他看清林清音那毫无血色的脸庞、虚弱不堪的姿态,以及她即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的重伤病气时,陆惊澜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或深沉算计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震惊、心痛与……滔天的怒火!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沈墨为何不在,身形一晃,已如大鹏般从马背上掠下,几个起落便穿过听雨楼弟子们警惕的防线,来到了林清音面前。
“清音!”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猛地顿住,因为他看到了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悲伤与疏离,也感受到了她体内那紊乱虚弱、却依旧顽固抵抗着他靠近的气息。
“陆……大人。”林清音的声音微弱而沙哑,带着客套的疏远。
陆惊澜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收回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落在她胸前那即使隔着衣物也能看出不妥的淤痕上,眼神瞬间冰冷如刀:“是谁伤的你?”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不需要林清音回答,一旁满脸戒备与悲愤的张诚已经嘶声道:“除了那个堕入魔道的沈墨,还能有谁!他昨夜魔性大发,重伤楼主,然后独自北去了!”
“沈墨……”陆惊澜咀嚼着这个名字,俊朗的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他早就看出沈墨修炼的功法有问题,却没想到反噬如此之快,如此之烈!更让他愤怒的是,沈墨竟然伤了她之后,一走了之!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陆惊澜的声音冷得能冻裂金石,眼中杀机一闪而逝。无论出于公心(追查幽冥殿线索)还是私愤,他都不能放过沈墨。
“北方。”林清音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抬起眼,看向陆惊澜,“陆大人,不必追了。”
陆惊澜眉头紧蹙:“为何?他如此伤你……”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林清音打断他,目光坦然却不容置疑,“而且,他此行北上,是去了‘寒寂雪原’。”
“寒寂雪原?”陆惊澜瞳孔微缩,显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去那里做什么?自寻死路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林清音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无尘大师给了他指引。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陆惊澜沉默了。他看着林清音即便重伤垂危,依旧在维护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难以言喻的酸涩,也有一丝莫名的震动。他了解她,知道她并非愚昧,而是……用情至深。
半晌,陆惊澜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杀意与怒火渐渐收敛,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怜惜与决断的情绪。他不再追问沈墨之事,转而看向林清音,语气放缓,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此地不宜久留。幽冥殿活动猖獗,朝廷……也并非铁板一块。”他意有所指,显然指的是东厂或其他敌对势力,“我奉密旨巡查边镇,恰好得知你们在此遇险。清音,跟我走,我护送你前往安全之地。”
林清音抬起眼,与陆惊澜对视。他的眼神专注而真诚,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保护欲。她知道,以他们现在的情况,接受陆惊澜的帮助是最理智、最安全的选择。而且,陆惊澜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掌握着庞大的情报网络,对她接下来整合力量、应对幽冥殿与天下大变,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沉默片刻,没有矫情推辞,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这一个字,让陆惊澜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俊朗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他立刻转身,对身后的锦衣卫缇骑下令:“分出两匹最好的马,套上马车!将我们携带的上等伤药和补品都拿出来!其他人,外围警戒!”
命令被迅速执行。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展现出极高的效率,很快,一辆虽然简陋却铺了厚软垫子的马车便被准备好。
陆惊澜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虚扶着林清音,将她送上了马车。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触碰到的她的伤口。在他靠近的瞬间,林清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龙涎香与风尘的味道,与他平日里表现的亦正亦邪不同,此刻的他,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剩下纯粹的守护。
“放心,”在她进入车厢前,陆惊澜低声道,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有我在。”
林清音没有回应,只是蜷缩进车厢的角落,闭上了眼睛。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枚发结。
队伍重新启程,在锦衣卫的护卫下,向着东方行进。有了陆惊澜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安全无疑得到了极大的保障。
马车辘辘前行,车厢内,林清音强撑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剧烈的伤痛和深彻骨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再次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意识模糊之际,似乎听到车厢外,陆惊澜正在与张诚低声交谈。风中隐约飘来几个断续的字眼:
“……前朝……遗宝……听雨楼……”
“……东厂……似乎也察觉了……”
“……京城……恐有变……”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破碎的拼图,让她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蹙起。
而骑在马上的陆惊澜,一边指挥着队伍,一边目光深邃地望向北方,那里是沈墨消失的方向,也是林清音心之所系的方向。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
沈墨,你若真的死在北境,或许……对所有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