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9东风厂陈工会见毕庶模
夜,已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而清冷的光带。床上,毕庶模和分别半年的妻子却毫无睡意。重逢的喜悦尚未褪去,未来的抉择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两人心头,辗转反侧。
“庶模,”妻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们得好好谈谈。”
毕庶模侧过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妻子的侧脸,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嗯,我也正想和你说。你讲。”
“先说搬家的事。”妻子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你现在在那边当厂长,每月工资,我们过去一年也存不了那么多。要是再加上分红,干上一年,够我们以前挣一辈子了。所以,我跟你过去,不能拖你后腿。你一个人在那边,没有人照料不行。”
毕庶模的心一喜,因为需要她在身边,话还没说,却被妻子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至于孩子的问题,”妻子转过头,眼神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坚定,“我听你的,去济南治我的病。能治好,我们就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要是治不好,我们就领养一个。总之,这个家不能没有孩子。”
这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关于未来的规划,关于彼此的牵挂。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两人才带着复杂的心情,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生物钟被打乱的二人才缓缓醒来。阳光透过窗帘,将房间照得亮堂堂的,却驱散不了空气中弥漫的离愁别绪。没有时间多愁善感,他们按照昨夜商量好的计划,开始行动。
上午的任务是打包。两人默契地分工,将主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一件件折叠、分类,装进早已准备好的纸箱里。往日熟悉的家当,此刻触碰起来都带着一丝沉重。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他们共同生活的记忆。
下午,他们雇了一辆小货车,将打包好的箱子拉到火车站办理托运。在售票大厅,毕庶模买了两张第二天下午去县城的软卧车票。从火车站托运处出来,两人都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阵空落落的。
回到几乎搬空的家,他们还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要做。毕庶模夫妇小心翼翼地从隐秘的角落取出一个沉重的木盒,里面是妻子多年收藏的文物和家里的黄金。这些东西价值不菲,既不能随身携带,更不敢留在这即将空置的家里。两人驱车前往金华工商银行总行,郑重地将木盒存入了银行的保险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夜幕再次降临,忙碌了一整天的夫妻二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面前摆着简单的晚餐。看着曾经温馨热闹的家,如今只剩下几张桌椅和满地狼藉,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妻子的眼圈微微泛红,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毕庶模放下筷子,握住妻子的手,声音温和而有力:“别难过。没有失,就没有得。我们今天失去的,将来会有加倍的偿还。等我在那边稳定下来,等你的病治好了,我们就会有一个更好的家,一个完整的家。”
妻子抬起头,看着丈夫眼中的坚定,点了点头,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窗外的夜色更浓了,而他们心中的希望,却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毕庶模回家的第三天,天刚蒙蒙亮,顺着窗棂的缝隙漫进屋里,在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翻身下床时,妻子已经在厨房忙活,铁锅与灶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白粥的清香混着咸菜的咸鲜,漫满了不大的屋子。
“不多睡会儿?”妻子舀粥的手顿了顿,看着他麻利地穿好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去东风厂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毕庶模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笑道:“早去早回,陈工是大忙人,别耽误了他的事。”简单扒了两碗粥,就着咸菜吃下两个白面馒头,他拎起墙角那个深蓝色的帆布提袋,边角还带着布料的硬挺,里面整齐地放着一瓶茅台酒和一条中华烟。这是临来前,他特意去仲昆家取的,用红绳细细捆着,透着几分郑重。
“上次去厦门大学办齿轮检测的事,多亏了陈工从中斡旋,不然光等审批就得半个月。”毕庶模拍了拍提袋,语气里满是感激。
东风齿轮厂坐落在市区,红砖砌成的厂房有些陈旧。看门的大爷认得他,笑着挥了挥手:“毕师傅,找陈工啊?他一早就来办公室了。”
毕庶模道谢后快步往里走,厂房之间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废弃的齿轮和钢材。他沿着走廊往前走,两边的办公室大多还关着门,只有陈工办公室的窗户透着灯光。他停下脚步,理了理衣角,又拍了拍提袋,确认里面的东西没乱,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屋里传来陈工沉稳的声音,带着几分熟悉的温和。毕庶模推开门,只见陈工正坐在办公桌前看图纸,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却依旧精神矍铄。
“陈工,早啊。”毕庶模笑着走进来,将提袋放在门边的地上。
陈工抬起头,看到是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让座:“庶模?快坐快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他倒了一杯热水递过来。
两人寒暄了两句,无非是问起回家后的近况,聊了聊各自厂里的生产情况。毕庶模见时机差不多了,弯腰拎起提袋,递到陈工面前:“陈工,上次去厦门大学办检测,真是多亏了您帮忙疏通关系,不然还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这点心意,您千万别嫌弃。”
陈工连忙摆了摆手,推辞道:“你这就见外了,都是为了工作,举手之劳而已,怎么能收你的东西?”
“陈工,您要是不收,我心里不安稳。”毕庶模把提袋往他面前推了推,语气诚恳,“您帮我解决的是大事,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他再三坚持,陈工拗不过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接过提袋,随手放在办公桌的角落,用一本厚厚的图纸压着,笑道:“你啊,就是太实在。”
两人重新坐下,陈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庶模啊,不瞒你说,现在东风厂的日子也不太好过。”语气里满是无奈,“你也知道,我们厂过去一直主打小齿轮,虽然订单量不小,但技术门槛低,利润薄,赚不了多少钱。”
他顿了顿:“后来厂里领导合计着转型,想着做大齿轮利润高,投入了不少资金更新设备、培训工人。钱也赚了不少。结果没想到,去年开始陕西汽车齿轮厂引进了国外的先进技术,生产的大齿轮质量又好,价格还压得很低,几乎把国内的大齿轮市场垄断了。我们生产的大齿轮,销售只能靠老客户照顾,但是价格下来了。”
就在这时,陈工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毕庶模身上,带着几分期许:“厂里最近正开会商量,不行就恢复小齿轮生产,好歹能让工人们有活干。我听仲明提起过,他父亲当年发明了一个合金钢配方,用那个配方生产的2956号齿轮,质量比国内其他厂家的都强,现在可是各个拖拉机厂抢着要的好东西,供不应求。”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语气恳切:“你跟仲明是老交情了,要是能搞到这个配方,给我一份,我好好研究研究,说不定能在此基础上改进,让我们厂的小齿轮重新打开市场。”
毕庶模闻言,当即答道:“陈工,巧了!2956号齿轮的配方我这儿还真有。当年仲明父亲,把配方给了我一份,我现在生产的2095号齿轮,用的就是这个配方,只是稍微做了点调整。”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配方里的一些细节,比如合金的配比比例、淬火的温度和时间,我记不太全了,得回去翻一翻笔记本。您放心,我回去就找,找到后马上给您发个传真过来。”
提起仲明的父亲,毕庶模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语气里满是敬佩:“仲明他父亲是真有本事!进口的伞齿轮价格高,还经常断货,好多厂子都急得没办法。他硬是凭着自己琢磨,仿制出了伞齿轮,质量比进口原装的还过硬,耐磨、精度高,我们县拖拉机厂还有莱阳拖拉机厂,全用的他生产的伞齿轮,从来没出过问题。”
办公室里的气氛,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活跃起来。毕庶模喝了一口热水:“陈工,不瞒您说,我这次来,还有个事想请您帮着参谋参谋。我们那个小厂子,这些年就盯着2059号齿轮做,产品太单调了。现在市场变化快,万一哪天这齿轮没了市场,我们这些小厂子可就真要倒闭了,几十号工人还等着吃饭呢。”
陈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沉吟片刻后答道:“老毕,你这话说得太对了。现在做生意,单一产品就是死路一条,东风厂就是个教训。”他拿起桌上的图纸,指着上面的齿轮结构说,“其实小齿轮的应用范围很广,除了拖拉机、机床,现在一些小型农机、电动工具也需要专用齿轮。”
“不过你别急,厂里前些日子已经下了通知,让我们技术部组织力量,明年一开始就全力研发新型小齿轮,针对不同的应用场景做定制化设计。等我们的新产品有了眉目,我第一时间告诉你,保准不耽误你这边调整生产线、采购原材料。到时候咱们可以合作,你给我们供应配件,也能借着我们的渠道,把你的产品推广出去。”
毕庶模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那可太谢谢您了,陈工!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齿轮的生产工艺聊到市场行情,又说起各自厂里的工人和家常,办公室里不时传来笑声。就在这时,厂长办公室的干事突然匆匆走来,敲了敲敞开的门框,语气急促:“陈工,厂长叫您去办公室一趟,有急事商量,好像是关于原材料采购的事。”
毕庶模见状,连忙起身笑道:“陈工,那你们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陈工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路上小心点。传真发过来后,我马上给你回电话。”两人简单道别后,毕庶模转身往门外走去。
推开家门,妻子正踮着脚,用旧被单仔细蒙着沙发靠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蒙着布的床铺、茶几上,旧布料的纹路里藏着岁月的温暖。
“你可回来了,”妻子回过头,手里还捏着别针,“我正做最后的检查,门窗都锁好了,家具蒙严实了,省得回来落满灰。”
毕庶模放下肩上的挎包,上前接过妻子手里的别针,帮着把布角固定好。两人环顾着这个住了大半辈子的家,眼神里满是恋恋不舍,终究还是拎起早已收拾妥当的旅行箱,轻轻带上房门,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往火车站赶去。
下午四点的金华火车站,广播里传来检票的通知。两人拖着旅行箱,随着人流缓缓登上火车,按照车票指引找到了软卧车厢。这是妻子第一次坐软卧,包厢里只有他们二人,她好奇地伸出手,摸摸铺位旁的小桌板,又轻轻按了按柔软的床垫,眼神里满是新鲜。“庶模,这软卧车票得花多少钱啊?”她凑近毕庶模,小声问道。毕庶模笑着摆摆手:“不贵,比普通硬座贵不到一倍,难得出来一趟,让你也舒坦舒坦。”
火车缓缓驶出金华站,铁轨与车轮碰撞出沉稳的“哐当”声,带着两人驶向远方。车窗外,金华的市井烟火渐渐远去,田野与村落在视野里徐徐铺展。还没到杭州,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橘红,随后又慢慢沉淀为深紫。腹中饥饿感袭来,两人相携走向餐车,各点了一份快餐,就着窗外掠过的灯火,简单填饱了肚子。
餐车里人声渐息,两人回到包厢时,火车正平稳地穿行在夜色中。妻子靠在铺位上,看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站台灯光,轻声念叨着:“这火车跑起来真稳当。”毕庶模坐在一旁,心里既装着对未来产品的期盼,也藏着对此次远行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