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从宫道尽头吹来,带着一点灰烬的气味。沈知微站在凤仪宫檐下,听完了火情回禀。香烛引燃帷幔,无外力痕迹,护鼎祠那场火,只是意外。
她点头,让侍卫退下。
手边的奏报还没拆,但她已经知道该做什么。昨日镇国鼎成,民心已聚,如今该往前走了。她转身进殿,召工部主事入宫,要了机关坊名册与匠人履历。
半个时辰后,裴砚在早朝上开口:“太子裴昭衍,可入机关坊习器造之术。凡有益国用者,皆准奏报。”
朝堂一静。
几位老臣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前有镇国鼎铸成,后有护鼎祠百姓自发立祠,民间童谣传唱,谁都知道,这不只是个鼎的事。如今连太子都要学匠活,说明帝王心意已决。
退朝后,沈知微去了机关坊。
太子已经在了,正围着一张木牛流马的图纸看。工匠指着轮轴讲解,他听得认真,额角沁着细汗。见沈知微进来,行了一礼,声音清亮:“母后。”
“不必多礼。”她走到图纸前,目光扫过几处关键节点。齿轮咬合角度不对,重心偏前,若不改,走不出十步就得卡住。
她不动声色,启动心镜系统。
第一位匠人心声响起:“前足转轴太直,承重时易折。”
第二位想着:“若是加一道回弹簧,或许能缓震。”
第三人低语:“底板得换硬铁木,松木撑不住粮袋。”
三段话,三秒内闪过。
沈知微提笔,在图纸边缘写下三条修改意见:调轴角七度,加弹簧片于膝节,底座用铁木加固。写完,推给主匠:“照这个改。”
匠人皱眉看了片刻,忽然抬头:“娘娘……这和我们昨夜商量的改动,几乎一样。”
“你们想的,本宫也觉得可行。”她淡淡道,“现在就做。”
工匠们不再犹豫,立刻动手。太子亲自去库房挑木材,又蹲在作坊里看轮子打磨。沈知微坐在一旁,没再说话,只盯着每一步工序。
午时前,第一辆木牛流马组装完毕。
四足为轴,双轮驱动,背上架着两袋粮草模型。它不像活物,也不像死物,更像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东西,静静立在院中。
“试一下。”沈知微说。
工匠拉动机关锁扣。
木牛流马缓缓动了。前足抬起,落下,后足跟进,轮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它沿着宫道前行,平稳得像踩在平地上。
一圈。
没人说话。
两圈。
有人开始屏息。
三圈结束,它停在原地,没有倾倒,没有卡顿,连脚步都没乱。
围观的匠人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人笑了,有人低头擦了眼角。
这时裴砚来了。
他一路走来,脚步不快,但所有人都让开。他站在木牛流马前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太子。孩子满脸是汗,衣服沾了木屑和油污,却站得笔直。
裴砚抬手,轻轻按在他头上。
“吾儿可继工部尚书。”
一句话,全场肃然。
太子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重重点头。
当天傍晚,沈知微在凤仪宫灯下整理文书。她翻开一本新册子,封面写着《新政备要》。翻到空白页,提笔写下:
“机关术利民生军需,建议列为科举‘算器’科加分项。寒门子弟习之者,可破阶层之锢。”
写完,合上册子,放在案头。
窗外,月光照在机关坊新挂的匾额上。四个字清晰可见:格物致用。
次日清晨,太子早早到了作坊。他带来一张自己画的图纸,是木牛流马的改进版,加了转向机关和制动杆。主匠接过一看,眉头越皱越深,最后忍不住问:“殿下……这结构,您真想出来的?”
太子点头:“母后说过,机器不怕错,怕不敢改。”
匠人沉默片刻,终于笑了:“那咱们今天,就试试这个。”
两人蹲在地上比划起来。
另一边,工部递来一份名单,是各地擅长器械制造的民间匠人。沈知微看过后批了红,命人送去御书房,请裴砚定夺。
裴砚看完,对身旁内侍说:“明日召工部议设‘器械院’,专管技术传承。”
内侍应声而去。
沈知微午后去了东宫,见太子不在,便问起近身太监。
“回娘娘,殿下在后院练手劲。”太监答,“说是要学会自己拧紧螺栓,不让工匠代劳。”
她点头,没多留,转身回凤仪宫。
路上经过一处廊下,听见两名宫女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连太子都去搬木头。”
“可不是,昨儿还看见他蹲在泥地里修轮子。”
“以前谁敢想,皇嗣碰这些粗活。”
“可人家做得认真,皇上还夸了呢。”
沈知微没停下,也没回头。
回到宫中,她取出心镜系统当日剩余的两次使用额度,记在册子上。九次用了七次,还有两次可用。
她合上册子,抬头看了看天色。
阳光正照在屋檐一角,映出一道斜线,慢慢往门槛移。
傍晚时分,太子带回一个消息:木牛流马的转向装置试成了,能左转也能右转,还能原地调头。
沈知微听了,只说了一句:“明天带它去校场,试试负重爬坡。”
太子应下,眼神发亮。
当晚,她让人把机关坊这几日的所有图纸都收上来,分类归档。其中一张边缘烧焦的旧图引起注意——那是最初失败的版本,被火燎过一角。她盯着看了很久,让人单独保存。
第二天一早,阳光刚照进工坊,太子就带着新改的木牛流马出发。这次车上装了四袋真粮草,总重超过百斤。
校场坡道倾斜,泥土松软。木牛流马缓缓启动,四足交替前行,轮轴转动,一步步往上。
走到一半,左前轮陷进泥里。
太子没慌,按照图纸上的制动法,先停机关,再用撬棍垫石块。调整重心后重新启动。
车轮转动,缓缓脱困,继续上行。
最终,它稳稳停在校场高台。
全场寂静。
片刻后,一名老匠人突然鼓掌,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掌声由稀落变密集,响彻校场。
沈知微站在台下,看着那辆满身泥痕的木牛流马,也看着台上满头大汗却笑容灿烂的太子。
她转身离开,没参加后续的庆贺。
回到凤仪宫,她提笔在《新政备要》新加一页:
“首辆木牛流马试运成功,载重百斤,越坡无碍。建议推广至边军运粮,减民夫之苦。”
写完,放下笔。
窗外,阳光正照在新立的器械院牌子上。几个工匠正在安装横梁,锤子敲打的声音一声接一声。
最后一锤落下时,一只麻雀从梁上惊飞,翅膀拍动,掠过“格物致用”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