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的朝贺声还未散尽,百官的身影陆续退出宫门。沈知微仍站在高阶之上,目光落在空荡的丹墀前。裴砚已随太子步入偏殿议事,她独自留在此处,手中还握着一卷未放下的奏报。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从殿外疾步冲入,甲胄未卸,脸上沾着尘土。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加急文书。
“启禀皇后娘娘,黄河决堤!兖州、豫州、青州三地大水漫灌,百姓流离失所,已有万人无家可归!”
殿中尚未退尽的官员纷纷止步,回头望来。沈知微接过文书,指尖触到纸面的潮湿——那是沿路雨水浸染所致。她迅速扫过内容,眉头微微压下。
“何时的事?”
“昨夜子时,河堤崩塌,至今未止。地方官已开仓放粮,但存粮不足五日之用。”
沈知微合上奏报,转身走向御座旁的案几。她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以工代赈”。
随即抬头,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征流民修堤筑路,每日供两餐,按劳计酬。既免饥民聚集生乱,又可重建水利,一举两得。”
户部一位老臣立刻出列:“娘娘此策虽好,然百姓饥饿难支,如何承受劳役?若强征民夫,反惹民怨。”
礼部侍郎也附和:“眼下应急之法,唯有开仓放粮。至于工程,待灾后再说不迟。”
“开仓?”沈知微看着他们,“各地粮仓本就空虚,去年南境旱灾已耗去七成存粮。如今再开,后续何以为继?且银米一发,必有豪强截留、胥吏克扣,百姓所得不过十之一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以工代赈,是让百姓靠自己活命,不是等死。”
朝堂一时寂静。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眼神闪烁。
这时,一名身着青袍的官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他是此次奉旨前往灾区督办赈务的钦差,姓陈,曾任转运使,名声素称干练。
“臣愿即刻启程,查核灾情,督办钱粮发放。”他语气沉稳,姿态恭敬。
沈知微看着他。此人举止有度,但袖口边缘沾着细小泥点,却不似途中所染——那泥土颜色偏红,应是京郊陶坊一带的黏土。而他昨日才被召入宫中述职,并未出城。
她不动声色,借整理奏折之机,默念启动心镜系统。
三秒静默。
冰冷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赈银三成归我,两成打点京官,剩下敷衍了事,谁敢查?”
沈知微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一顿。
她抬起头,面上却浮起一丝笑意:“陈大人临危受命,忠勇可嘉。本宫特赐御酒一杯,望你不负圣恩,体恤黎民。”
内侍端上酒盏,陈钦差双手接过,谢恩饮尽。酒液顺着杯壁滑落,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去吧。”沈知微点头,“三日后必须抵达灾区,每日飞马传回灾情与用度明细。”
“遵旨。”
钦差退下,脚步稳健,背影挺直。百官陆续离去,大殿渐空。
沈知微没有动。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窗边。远处,钦差的车马正驶出皇城西门,扬起一路尘烟。
她回到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纸,写下一行密令:
“着谍网随行监察,凡经手钱粮者,一一记档;另调工部旧档,查近五年河工拨款去向。”
写完,她将纸条折好,点燃烛火,亲手焚毁。灰烬飘落,落在铜盆底部堆积的旧纸残片上。
窗外天色转阴,云层低垂,似有雨意。
半个时辰后,她走入东宫暖阁。太子正在批阅奏章,见她进来,起身行礼。
“母后。”
“不必多礼。”沈知微走到他身边,将一份誊抄的灾报放在案上,“黄河决堤,非同小可。你可知问题在哪?”
太子翻开文书,片刻后道:“地方仓廪不足,反应迟缓,是其一;朝廷调度未及时,是其二。”
“还有第三。”她声音平静,“有人盼着这场灾。”
太子抬眼。
“赈银每经一手,便少一分。灾民越苦,他们捞得越多。今日这位陈钦差,表面忠恳,实则心中早已盘算如何分赃。”
“母后有证据?”
“我听到了他的心声。”她说完,不再解释。太子也没有追问。他知道母亲从不说无据之言。
“那我们怎么办?”
“让他走。”沈知微看着窗外,“让他去灾区,让他收钱,让他自以为得计。等账目齐全,人证物证皆在,再一并清算。”
“可百姓等不起。”
“所以我们得抢时间。”她取出另一份图纸,“你立即下令,调集附近三州府兵协助筑坝,优先疏通河道。同时命工部派出匠师团,带图纸赴前线指导修堤。钱粮方面,先从军需库调拨二十万石米,专供赈济,不得挪用。”
太子提笔记录,神情专注。
“另外,”她补充,“明日早朝,你要提出设立‘灾政监’,由都察院、户部、鸿胪寺各派一人组成,独立稽查所有赈灾款项流向。任何人阻挠,皆视为包庇贪腐。”
“儿臣明白。”
沈知微看着他,点了点头。这个孩子已经学会在不动声色中布阵。
她走出东宫时,雨已经开始落下。宫道上的青砖被雨水打湿,映出天光破碎的倒影。
回到寝殿,她换下外袍,坐在灯下翻看一本旧账册。这是工部十年前留存的河工经费记录,字迹模糊,页角泛黄。她用朱笔圈出几处异常数字——某段堤防修建耗资竟比同类工程高出四倍,而验收文书上签字的,正是今日那位陈钦差。
她继续翻页,手指停在一处名字上。
王德全。时任地方督造官,三年前因“贪污治河银两”被贬,传闻已病死乡野。
可就在昨日,谍网回报,有人在京城南市见过一个与他相貌相似的老者,出入一家钱庄,手持户部签发的兑票。
沈知微合上账册,吹熄灯火。
黑暗中,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书脊。外面雨声渐密,打在屋檐上,像某种节奏分明的脚步。
她知道,这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救灾。
第二天清晨,钦差的队伍已行至三十里外。谍网密探混入随行杂役之中,悄然记录每一笔支出。与此同时,工部档案房的暗格被悄悄打开,一叠泛黄的卷宗被人取走,副本正送往东宫。
而在皇宫深处,沈知微站在廊下,望着远处升起的晨雾。
一名内侍快步走来,低声禀报:“娘娘,第一批军粮已从北营出发,押运官是您指定的人选。”
她点头:“告诉押运官,路上如有任何延误或变故,直接飞鸽传书给我,不必通报户部。”
“是。”
内侍退下。
她转身回屋,重新拿起那本账册。这一次,她在“王德全”三个字旁画了一个圈,然后写下一句话:
“此人若未死,必在幕后。”
笔尖落下时,窗外传来一声闷雷。
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