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占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神涣散,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但一种莫名的直觉和熟悉感让她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程青怀,对哭泣的男孩断断续续地道:“岳青……听……听这位……阿吴叔叔的话……跟他走……活下去……”
左岳青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张占,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程青怀。这个男人来历不明,身份可疑,张姨怎么会……
程青怀心中也是一震。张占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却在这种时候选择了托付。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关于北境,关于左相如,但张占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无力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再无声息。
土屋内陷入死寂,只剩下左岳青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抽泣声。
程青怀沉默地凝视着张占安详却又带着遗憾的遗容,心中五味杂陈。贺州一别,竟成永诀。这个耿直忠诚的伍长,最终为了保护左相如的孩子,血洒在这荒芜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站起身,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左岳青,伤心够了。现在跟我走,否则她们的死就毫无价值。”
左岳青被这冰冷的声音惊醒,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他看着程青怀,又看看死去的张占,巨大的恐惧和孤独感几乎将他吞噬。但他终究是左相如的儿子,骨子里有着一丝倔强和韧性。他用力抹掉眼泪,踉跄着站起来,哑声道:“……走。”
程青怀不再多言,迅速处理了一下现场痕迹,拉着左岳青离开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土屋。
一路疾行,左岳青机械地跟着,小脸苍白,眼神空洞,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直到程青怀认为暂时安全,停下休息时,他依旧呆呆地坐着,不言不语。
程青怀看着他。初见时,这孩子像只凶狠警惕的小狼崽,如今却像是被暴雨打蔫了的落水狗,浑身散发着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
想到这是他的孩子,程青怀冷硬的心肠不由自主地软化了一丝。他走过去,生疏地抬手,轻轻摸了摸左岳青的脑袋。
“别伤心了,”他的声音依旧不算温柔,却努力放缓了语调,“没有人是真心要抛弃你。她们拼上性命保护你,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好好活着。只有你平安、健康,才是对她们最好的报答。”
这番话他说得有些干涩,他本就不擅长安慰人。然而,这笨拙的关怀却像是打破了左岳青最后的防线。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又红了,然后一头扎进程青怀怀里,哇哇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委屈和悲伤都宣泄出来。
程青怀身体一僵,感受到怀里小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衣襟,他僵硬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伸出手,生涩地、轻轻地拍打着孩子的脊背。
左岳青哭了很久,才慢慢停下来,不好意思地从程青怀怀里退出来,眼睛鼻子都哭得红红的。左相如从来不许他哭,认为眼泪是软弱的表现,也极少拥抱他。母亲的养育方式更像是在训练士兵,严格而缺乏温情。程青怀这生疏却真实的安慰,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
“对不起……”左岳青小声说,擦了擦眼泪。
“没事。”程青怀摇摇头,“现在,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你娘为什么要把你们送走?”
左岳青虽然只有七岁,但自幼在军营长大,耳濡目染,比寻常孩子懂事早。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告诉程青怀:“娘把我和哥哥分开送走的,说不能让狗皇帝一锅端了……我不知道哥哥被送去哪里了。”提到哥哥,他眼神又黯淡了一下。
“你离开时,你娘情况如何?”程青怀追问。
左岳青摇摇头:“我离开快两个月了。那时候娘每天都很忙,脸色很不好看……但她很厉害,一定能打赢狗皇帝的!”他语气里带着对母亲盲目的崇拜,却也透露出当时形势的严峻。
“东阙和北燕……是怎么又打起来的?”
一提到这个,左岳青的小脸顿时气得鼓鼓的,眼中充满了仇恨:“都是那个狗皇帝!赫连晓之!她是个大坏蛋!”
从孩子视角,夹杂着从母亲和旁人那里听来的信息,程青怀拼凑出了过去五年惊心动魄的变迁:
原来,赫连晓之登基后,灭灵山、纵容金月卫横行、疯狂敛财充填国库的暴行,早已引得天下侧目,怨声载道。而左相如始终不甘心程青怀遗体被夺,再次联合武林残余势力闯入皇宫。
当时赫连晓之正在盈月宫密室闭关,修炼从灵山抢来的养气功法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左相如趁机潜入冰室,欲带走程青怀的遗体。
赫连晓之岂容她得逞?对她而言,哪怕是毁掉,也绝不让左相如碰触!她竟不顾闭关反噬的风险,强行引动机关,导致整个冰室彻底坍塌,将程青怀的遗体永远埋在了废墟之下!
此举彻底激化了矛盾。左相如对赫连晓之恨入骨髓,回到北境后,便开始全力集结力量,公开讨伐赫连晓之。
赫连晓之闭关三年,凭借留下的后手和狠辣手段勉强支撑。出关后,她武功大成,形势瞬间逆转。她以雷霆手段撕开北境防线,凭借灵山功法和铁血手腕,迅速占据上风。
她先是调转枪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垮北燕,将其国土变为东阙的补给来源,然后反过来全力挤压左相如的生存空间。在整个北境推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恐怖策略,稍有反抗便血腥镇压,导致北境民生凋敝,乱象丛生,这才有了程青怀一路所见的惨状。
左岳青从小听着赫连晓之的暴行长大,在他简单的认知里,一切都是那个“狗皇帝”的错:“就是她!抢走了父亲!害得娘那么辛苦!害得我们没有父亲!害得大家都活不下去!”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
他曾怨恨过母亲左相如的严厉和疏于关爱,渴望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父亲疼爱。但当他知道真相,偶尔看到母亲对着父亲旧物流露出的深切思念,那点怨恨便化作了对赫连晓之更深的仇恨。
程青怀默默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没想到,自己的“死亡”和遗体的归属,竟成了引爆这场全面内战的导火索。赫连晓之的偏执与疯狂,左相如的仇恨与不甘,将整个国家拖入了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