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月宫内,筹备婚礼的气氛日渐浓厚。宫人们脚步匆匆,搬运着各种绸缎、器皿、装饰,原本略显沉寂的宫殿也仿佛注入了一丝活力。
然而,在这份忙碌之下,关于未来主君“贺珏”的议论,却从未停歇。只因这位郎君的“威名”,早已传遍盈月宫的每个角落。他从不主动踏足赫连晓之的寝殿嘘寒问暖,对殿下的“深情”视若无睹,甚至在宫人面前也时常冷脸相对,丝毫不给殿下面子。
而殿下呢?非但毫无怨言,反而处处纵容,简直将他捧上了天。
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说这位贺郎君是仗着殿下宠爱和……殿下生父贺兰侍君早逝、父族凋零无人撑腰,才敢如此无法无天!一个没有强势父族压制的皇女正夫,行事自然少了许多顾忌。
然而天知道,程青怀只不过是不屑于伪装,懒得搭理人而已。他既没有苛待下人,也没有仗势欺人,更未做出任何真正逾矩过分之事。
只不过在赫连晓之的所谓“纵容”下,做他自己而已。何况,赫连晓之身边并非没有长辈——那位深居简出、身份特殊的乳父东雪岚,还在盈月宫中。
程青怀自醒来后,从未踏足赫连晓之日常起居的核心区域,也就极少有机会直接见到东雪岚。但从“乳父”这个称谓,以及赫连晓之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程青怀便知此人在赫连晓之生命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他是赫连晓之幼年丧父后实际上的抚养者,是她蛰伏深宫、伪装病弱岁月里最坚实的依靠和屏障。赫连晓之能在外化身兰肆月搅动风云,宫内阵地却始终稳固,东雪岚的斡旋之功不可小觑。
忠全曾小心翼翼地向程青怀提过这位“岚叔”,言语间充满敬畏。然而奇怪的是,这位理论上最有资格、也最有分量对程青怀这个“未来主君”进行“教导”或“约束”的长辈,却对程青怀的存在采取了彻底无视的态度。既不主动召见,也不私下关注,仿佛盈月宫里根本没有程青怀这个人。
程青怀猜测大概是赫连晓之说了什么。东雪岚的存在,如同盈月宫的定海神针,他只服务于赫连晓之一人的意志。程青怀之于他,大概只是殿下棋盘上一枚特殊的、需要特别“关照”的棋子,在殿下没有明确指示前,无需他费心。
圣旨下达后,程青怀便结束了闭门不出的状态。
他并非安于囚笼之人。几日下来,盈月宫的格局已被他摸得七七八八。大部分地方都寻常无奇,充斥着宫廷特有的刻板与压抑。唯有一处,引起了他的注意——主殿后方,一扇紧闭的、落着沉重铜锁的偏殿小门。门扉陈旧,朱漆斑驳,透着一股尘封已久的寂寥。
忠全曾小声告诉他,那是已故贺兰侍君贺兰钿生前的居所。据说这位侍君在赫连晓之尚在襁褓中便已病故,此处便一直锁闭,久无人至。
对此程青怀并无特别的好奇。逝者已矣,一段尘封的往事,与他当下的困局关联不大。
——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放晴,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暖意寥寥无几。程青怀借口在盈月宫待得气闷,想出去透透气。忠全自然不敢阻拦,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随处走动,逛着逛着就走到了御花园。虽值隆冬,但皇家园林自有其气派。精心养护的松柏苍翠葱郁,寒梅白雪,假山亭台,湖面已然结冰,程青怀沿着清扫过积雪的石径缓步而行,忠全落后几步,不敢打扰。
方才绕过一片嶙峋的太湖石假山,前方回廊转角处便传来一阵环佩叮当、衣袂窸窣的声响。一队仪仗浩荡而来,簇拥着一顶暖轿。轿帘微掀,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眼角眉梢却带着几分凌厉与郁色的男子面容。身着华贵紫貂裘,金冠玉带熠熠生辉,正是三皇女生父——赵贵君赵夜阑。
赵夜阑出身皇商赵家,赵怀英还得喊他一声姑舅。月前赫连献之在贺州栽了大跟头,不仅损失了崔明珍这枚重要棋子,投入的庞大资源打了水漂,更被女皇当众斥责、禁足思过,颜面尽失。赵夜阑生性护短跋扈,在宫中仗着女儿得势和赵家财势,向来张扬。如今女儿受挫,他心中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连带着看谁都不顺眼。
近日听闻那不起眼的四皇女赫连晓之,不仅得了女皇赐婚,似乎还有被君后萧文忆拉拢的迹象,这让他更是气闷。一个病秧子,一个乡野村夫,也配在这宫里冒头?
今日“恰巧”在御花园“偶遇”这位传说中的“贺郎君”,赵夜阑怎会放过这个试探和撒气的机会?
暖轿停下。赵夜阑并未下轿,只是隔着轿帘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不远处停下垂首行礼的程青怀。
打量罢,他嘴角随即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
“哟,本君当是谁呢,敢挡着道儿。原来是我们四殿下那位……‘惊为天人’的贺郎君?”他刻意拖长了“惊为天人”的语调,嘲讽之意溢于言表,“怎么,四殿下没把你捧在手心儿里好好藏着,倒舍得放你这‘稀世珍宝’出来吹冷风了?”
语落,他身边的宫人立刻配合地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生怕程青怀感受不到那种嬉笑。
忠全虽然在行礼,但整个脸色已经被吓得一白。出个门就碰见了这个宫内跋扈的,正受了气,与自家殿下更是冤家路窄。这不是送上去当炮灰么。
程青怀脚步顿住,显然也有些微微讶然,但转瞬即逝。后宫消息流通速度很快,他才刚出现,这位赵贵君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他麻烦,为的就是出口气。
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他易容后略显温润的脸上,面无情绪,直观地令人感觉到冷。
看着轿中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听着那刺耳的嘲讽,程青怀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他微微躬身垂头,起身道,“草民贺珏,拜见贵君。不知贵君在此,惊扰銮驾,还望贵君恕罪。”
赵夜阑见他如此“温顺”,心中那口恶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嗤笑一声,反而变本加厉:“恕罪?本君可不敢当!你现在可是四殿下心尖尖上的人,金贵着呢!连君后都亲自为你们操持婚事,多大的体面啊!本君哪敢治你的罪?”
他笑着,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玩味,慢慢悠悠说,“只是……本君倒有些好奇了。四殿下那般病弱的身子骨,贺兰侍君又是个福薄的,生下殿下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贺郎君,你说,下一次……会不会就是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