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怀那通身疏离高洁、宛如月下谪仙的气质,曾是他被奉为“祥瑞”的根基。脑后飘拂的素纱,劫后余生的经历,与力挽狂澜的左相如相辅相成,共同铸就了镇南军在贺州坚不可摧的民望根基。
然而,崔明珍深谙人心险恶,更明白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声望,实则如沙堡般脆弱。她只需轻轻一推,祥瑞便能顷刻化为灾星。
贺州城,这座以水道为血脉的城池,刚刚从战火的余烬中挣扎着复苏。最先恢复生机的,是维系性命的粮食与赖以生存的商道。码头上,渔船归航的号子再次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微弱的希望。然而,这份希望很快便被一股阴冷的恶意所玷污。
清晨,鱼市刚刚开张。一个粗手大脚的渔妇剖开一条肥美的鲈鱼,鱼腹中竟滚出一个油纸包。她好奇地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张浸染了鱼腥和血水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八个刺目的大字:“祥瑞非祥,不洁不贞!”
“啊!”渔妇吓得失声尖叫,纸条脱手飞出。周围的人立刻围了上来,看清字迹,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喧哗。
“鱼肚子里……有字?!”
“祥瑞非祥?不洁不贞?这是……这是说左夫郎?”
“天哪!神仙显灵了?!这是警示啊!”
恐慌如同瘟疫,随着一筐筐鲜鱼流入市井,随着一张张同样字迹的纸条在鱼腹中被发现,迅速蔓延至整个贺州城。这来自水底的“神谕”,成了压垮百姓脆弱神经的第一根稻草。
紧接着,一场精心策划的当众羞辱降临了。
那日,程青怀在张伍长等七名精锐士兵的护卫下散步归来,行至逐渐焕发生机的街道,店铺开张,商贩叫卖,却有一个衣衫褴褛、涕泪横流的老叟突然冲破人群,扑倒在程青怀面前,哭喊着:“菩萨!活菩萨!求您救救我那苦命的孙女吧!她快不行了!求您赐点仙气……”
张伍长立刻警觉地上前阻拦:“老人家,夫郎身体不适,你快起来!”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看似孱弱不堪的老叟,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狠厉。他猛地暴起,动作快得惊人,枯瘦如鸡爪的手闪电般探出,狠狠抓向程青怀脑后!
程青怀一惊,堪堪躲避,然而——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骤然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层遮掩断发的青色绸布,竟被老叟硬生生扯了下来!
程青怀那乌黑却只及肩下、经过修剪发梢的短发,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那老叟也仿佛惊呆了,他看看手中的青绸,又看看程青怀那头与男子仪容规范格格不入的短发,脸上瞬间堆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愤怒,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啊——头发!你的头发,怎么会……怎么会是断的?!这不是菩萨,不是祥瑞!我们连日来虔诚跪拜的,竟然……竟然是这么个‘断发绝情’的怪物!骗子!魔鬼!你偷窃我们的气运!你给贺州带来了灾祸!”
这声嘶力竭的指控,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人群中瞬间炸开了锅!
“断发!真的是断发!”
“天杀的!神仙显灵说的没错!他是不祥之人!”
“什么祥瑞!是灾星!他骗了我们!”
“怪不得贺州这么多灾多难!都是他招来的!”
恐惧、愤怒、被欺骗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人群。曾经虔诚跪拜的眼神变得赤红而疯狂,各种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向那孤零零站在中央的身影。
“看他那样子!装得清高!说不定早被那些水匪……”
“就是!被女匪首掳走好几天,还能清清白白?骗鬼呢!”
“鬼跳峡!你们忘了鬼跳峡吗?那地方跳下去还能活?万军丛中落水,尸骨无存才对!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贺州?他是人是鬼?!”
“对,要么他就是水鬼复生!吸食了鬼跳峡上万亡魂怨气的不祥之物!”
“要么就是早就和流沙帮有勾结!当初推响响落水,根本就是他们内讧!否则他怎么可能活下来?又怎么可能在十数日后出现在贺州?”
“左将军明知如此,还将他放在身边,包装成祥瑞让我们跪拜?她安的什么心?细思极恐啊!”
“她是不是也被这妖孽迷惑了?还是说……她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
流言猛于虎,此刻更是进化成了择人而噬的妖魔!崔明珍精心编织的谎言,结合程青怀身上那些无法宣之于众的秘密,在恐慌和恶意的发酵下,变得无比“合理”且致命。
他断发的真相、被劫持的经历、鬼跳峡的生还……这些原本可以被解释然而却也难以解释的事情,此刻都成了他“妖魔化”的铁证。他通身的疏离洁净,一朝被捧上天,下一刻也被踩成泥,被解读为“非人”的诡异。
尽管程青怀一行人曾多次澄清他并非菩萨,尽管他在流言初起时便减少了外出,脑后也换成了青绸,但这些微弱的声音在滔天的恶意洪流中,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
曾经虔诚跪拜的百姓仿佛集体失忆,只剩下此刻被煽动起来的狂暴戾气,需要一个“灾星”来承担他们所有的苦难和恐惧。程青怀,便是这个完美的泄愤目标。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曾经托起左相如威望的“祥瑞”,此刻正以百倍千倍的污秽和恶意,反噬而来,要将程青怀彻底溺毙在臭不可闻的泥沼里。
他身上背负的,早已不是简单的贞洁与断发问题,而是被彻底妖魔化,成了“祸乱之源”、“水鬼妖孽”、“勾结匪类的灾星”!
左相如反应极快,在得知程青怀被围堵后,立刻派重兵强行突破护送回府,并下令三层守卫,任何人胆敢靠近小院一步,格杀勿论!然而,这只是护住了程青怀的人,却挡不住外面愈演愈烈的风暴。
程青怀被困于小院,外面是山呼海啸般的污蔑与诅咒。左相如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头烂额。程青怀的“灾星”风波只是冰山一角,与之同步进行的,是对她新政的系统性污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