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如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洞中所有的寒意都吸入肺腑,再重重吐出。她深深地看了程青怀一眼,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幽深。
她缓缓松开手,退后几步,重新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冰冷沉寂的空气重新充斥在两人之间。
此刻,她们都朝不保夕,恢复实力才是当务之急。至于那横亘在彼此之间、如同天堑的立场分歧……唯有活着,才有资格继续这场注定无解的辩论。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逝。天光将明未明之际,左相如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虽只恢复了三成功力,但已足够应付一些局面。她看向依旧倚在洞壁阴影里的程青怀,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你留下的东西我都有好好照顾着,程家和你的身边人我也不会动她们分毫,只等你回心转意。你仍旧是孩子的父亲,正夫的位置一直都是你的,甚至只要你开口,回去你就是司马府的另一个主人。这样还有谁能给你脸色看,我的许诺一直有效。”
她顿了顿,语气堪称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阿青,别让我……等太久。”
阴影中程青怀抬眸,对上她的视线。此刻的相处,竟有种奇异的平和,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价值观碰撞从未发生。
“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吧。”他的语气冷静,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疏离,“兰肆月捅出的篓子够你收拾的,不仅如此,她从未放弃过要你的命。”
这时候她们的相处又像是朋友一般了,左相如甚至会问他的意见,“在兰肆月那里你都探听到了什么?兰肆月做事都有目的,并非无的放矢,贺州这件事她弄得太过火,对她而言好处是什么?”
程青怀摇了摇头,没有隐瞒所知道的一切,“兰肆月的确不简单,她做事滴水不漏,曾经向我许诺招揽入麾下,唯有自己人才有资格了解其他。”
他想了想,又道,“响响或许知道些什么,可惜从他那里我也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都是话里有话,不肯明说。”
左相如道,“女皇陛下忧心贺州乱象背后,恐有动摇国本之患。单凭一股江湖势力,难成气候。陛下所虑,是兰肆月……是否与朝堂之上的某位大人物有所勾连。若真如此,事情便棘手了。”
她眉宇间染上一丝凝重,“加之北境近来异动频频,风雨欲来。恐怕又是一次猛烈的进攻,就是不知道兰肆月是不是还跟北燕有所勾结。”
“听你所言,兰肆月俨然是唯恐天下不乱,图谋甚大。”程青怀沉吟道,脑中灵光一闪,“对了,她身边有个黑衣首领,名唤‘荧惑’。而荧惑……称她为‘楼主’。”
“荧惑?楼主?”左相如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化为一声冷笑,“‘荧惑守心’?她倒真敢肖想那九五之位!然而江湖上从未听说过荧惑,也从未见过这群黑衣杀手出来作乱。兰肆月这个楼主更没听说过,保密还挺严实。”
程青怀接口,反而道:“或许如我的‘群青’一般,皆是代号。杀手行走江湖,从不以真名示人。”
左相如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唇角微扬:“说得是。阿青,幸好有你,给我提供了别样的思路。”这声“阿青”叫得自然,仿佛之前的裂痕并不存在。
程青怀却只是淡淡移开目光:“有安稳日子,谁愿生在乱世。就当……是回报你照拂程家之情。”
左相如的目光胶着在他清冷的侧脸上,“你对素未谋面的程家尚能心存记挂,为何独独对我……不能留一丝余地?是我做得还不够?还是你……从来就不肯信我?”
“阿青,说实话,你真是……伤透我心了。”
最后一句话她像是开玩笑一般说出来,却也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心伤。
程青怀并未如从前般曲意逢迎,或是故作娇嗔。他缓缓转过头,直视着左相如,嘴角竟勾起一抹近乎邪气的、冰冷的弧度,眼底寒光凛冽:“我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从前是被迫演戏,你便可以肆意拿捏。如今我的冷淡,就让你伤透了心?”
他轻笑一声,带着赤裸裸的嘲讽,“那你还没见识过我真正的手段。你的其他许诺,我确实不信。但有一点……我很心动。”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如同变戏法般出现在他指间。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锋利的刃口在微弱的月光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眸光毫不掩饰在左相如身上逡巡,自有一股危险的审视气息。
“报复。”
“我方才的伪装也不全是假话,至少我有仇必报。”
左相如心头警铃大作,她清晰地看到了程青怀眼中那不属于以往的故作娇柔,只有属于顶级杀手的冷酷与决绝。
此刻招惹他,绝非明智之举,一点儿不划算。
当务之急,是留着余力对付兰肆月那个真正的疯子,至于眼前这个又冷又硬、随时可能扎手的“冰美人”……来日方长。
地洞中的气氛,再次降至冰点,却又诡异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往后未知的风暴。
——
天色在压抑的灰蓝中艰难地透出微光,驱散了地洞深处最浓重的黑暗。左相如推开掩在洞口的嶙峋乱石,动作利落,她率先跃出,清新的、带着泥土和晨露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顿时冲淡了在洞内待一晚上淤积的沉闷。
她旋即转身,弯腰向下,伸出一只手:“上来。”
程青怀没有矫情,搭上她的手。左相如内力微吐,一股沛然力道传来,轻松将他带离了下方那个不算宽敞的藏身之所。
脚踏实地时,程青怀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衫,那被匕首割裂的下摆显得格外狼狈,甚至露出了内里的靴子。
左相如的目光在他破损的衣摆上扫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不假思索道:“当时情急,该用我的外袍当包扎条才是。我无妨,但你这般衣衫不整……”
她顿了顿,语气转沉,“此世规矩,男子衣冠不整若为外人窥见,流言蜚语足以杀人于无形。纵有百口,亦难辩清白。”
她言语中带着对世俗成规的厌恶,却也清晰地表明了对程青怀名誉的维护。所幸此地是荒林深处,而她左相如,也绝不会让任何闲言碎语落到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