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程青怀喑哑的声音才打破沉寂,问得异常直接:“你怎么跟兰肆月遭遇上的?”
他问得简短,左相如却答得异常仔细。聪明人之间,有些话无需点透。何况他们之间,还曾有那半年多同床异梦的妻夫情分,也该有点默契了,她懂得他的未尽之言。
“兰肆月果然是狡猾之辈。”左相如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和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民房之下,竟早已挖通了直通贺州城外的秘密水道。更棘手的是,她所中之毒,不过一日一夜,竟似恢复了巅峰状态。天蚕刀丝,极阴极险,对使用者的内力和操控要求苛刻,江湖中罕有人能驾驭。兰肆月……却是此道翘楚。”
她顿了顿,气息仍有些不稳,“我身中销魂蚀骨之毒在先,虽有冷非白圣手拔毒,奈何此毒阴诡难缠,几日的休养,远不足以根除。兰肆月步步算计,环环相扣,连我都不得不叹服这份心智与狠辣……可惜,她更偏爱诡道暗算,否则,光明正大地对上这等对手,该是何等酣畅淋漓。”
她语气里竟真流露出一丝棋逢对手的惋惜,随即又露出一丝笑意,“不过,她也休想全身而退。我左相如可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她伤我至此,此刻定然也不好过。”
她话音未落,忽然拉过程青怀的一只手,紧紧按在自己平坦却温热的小腹上。她的手掌覆盖着他的手背,力道坚定,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
“另外的原因……”左相如的声音陡然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紧贴着他的鬓角,“你在救我那一刻,大概也……猜到了吧?”
黑暗中,程青怀只觉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前后夹击。
上面,是左相如那只带着镇压与占有意味的手;下面,是她腹中那片温热之下悄然孕育的生命。
尽管胎儿尚小,胎心未显,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却瞬间穿透了程青怀冰封的心防。
那是生命最初的呼唤,是他与眼前这个女人,无论是爱是恨,是怨是念,是算计是纠缠……所有复杂情感凝结而成的、无法斩断的纽带。
程青怀浑身剧震,脑中一片空白,那瞬间的迷惑与悸动,竟让他忘记了挣扎,忘记了逃离,仿佛被这“糖衣炮弹”迷惑住了心神。
然而,也仅仅只是暂时。
程青怀眼中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猛地用力,用手肘坚定地格开左相如的怀抱,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嘲讽:“放开。刚才是冻僵了,现在……反倒嫌热了。”
这借口随意拙劣,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意愿——保持距离。
左相如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依言松开了手。黑暗中,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几乎可闻,交缠的气息本该暧昧,此刻却如同横亘着无形的天堑。
这天堑就仿佛云与海的距离,程青怀便是那云,在天空随意飘荡,无所依靠却自由自在,不曾为谁停留。
而左相如则是那海,浩瀚无垠的深海,看似能包容一切触及天空,实则云海相隔,永难交汇。
就像是她们之间,心与心的距离,从未真正靠近。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
程青怀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选择把话摊开来说,此刻他也没必要对她隐瞒了,从前是司马府里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侧夫,现在一切都赤裸裸,只差把话说开。
而左相如也没有直接逼问,是终于对他有了一丝真心,进而有了一丝尊重,程青怀当然不会辜负她的尊重。
没必要上演那种演变到最后的哑巴狗血剧情,非要一人逼着一人闹到不可收拾才说出该说出口的真相。彼此之间既然心照不宣,摊开来说反而是最佳的解决方式。
“毓灵河的游船上,你赠我焦尾琴。当时我故意扯了个借口欲蒙混过关,当然以你的敏锐肯定不会轻易相信。”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随你南下平乱,卷入你与响响的恩怨,彼此猜忌日深。江东大营里,你命罗绮送来我在沅州常看的书,更在角落重放一把焦尾琴……那便是警告了。于是,我如你所愿,苦练琴技,直至能弹出那曲他在上元灯会技惊四座的《幽泉》。”
他顿了顿,“然而《幽泉》于他,是高山流水,空谷幽兰,灵气清透,不染尘埃。而我指下的《幽泉》……”
“却是波澜壮阔、心胸开阔之景,也有时刻会掀翻一切的惊涛骇浪。我向往的是无拘无束的自由,却终究被命运所困,直至死亡……才得以解脱那束缚一生的枷锁。”
“而后,连我都惊讶,死去的人缘何在另一个世界再度获得生命的权力呢。这或许是个穷尽一生都不能解答的玄妙。”
在这黑暗深沉的角落,左相如看着眼前模糊的脸,听着他淡然叙述的声音,便知道他的脸色此刻也定是风轻云淡的,所有波涛暗涌在他的语气里尽皆不显,只有内容足以令人心惊。
程青怀话语里的“他”指代的是谁,左相如心里再清楚不过,她抽丝剥茧一步步接近真相,每每与程青怀接触都禁不住在眼底审视眼前的男人,分辨着程青怀与他的不同。
“他”便是这具身体曾经真正的主人,是被程家捧在手心的程家郎君,是与左相如早有婚约的那个程青怀。而那个程青怀却在获知母亲程思淼在狱中自尽身亡的那一刻承受不住病倒,已然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然而他又最终只是在鬼门关徘徊了一圈,又回来了,但回来的不是原有的灵魂,却是异世而来的陌生灵魂,他就是现在的程青怀。
尽管早已在无数细节中抽丝剥茧,得出了这个最离奇也最合理的借尸还魂的结论,此刻亲耳听他证实,左相如的心湖仍如投入巨石,掀起滔天巨浪。
两个“程青怀”的差异,如同云泥。眼前这人能学会“他”的琴技,却永远弹不出“他”的神韵;他能模仿“他”的言行,却永远藏不住眼底那份属于杀手的疏离与算计。
最根本的区别,在于那双眼睛——一个清澈见底,一个深不可测。“程青怀”的心思澄澈见底,而程青怀的神采却流于表面,很多时候就连左相如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戴着司马府侧夫的面具,与她来了一场唯有她自己逐渐沉浸其中的缠绵悱恻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