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说话。”程青怀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依旧是惯常的平淡。
临安抽抽噎噎地起身,雪枝也默默站起,垂手侍立一旁。
“你们……如何会来此处?”程青怀问道,目光落在临安脸上。
临安抹了把眼泪,急忙道:“回郎君,是家主!是左将军安排的!将军说郎君在贺州,身边都是新拨来的人,没个贴己的伺候着,怕郎君不习惯,也怕那些人粗手笨脚伺候不周。将军还说……”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后怕,“出了茗儿喜儿那档子事,还是用跟着郎君久的、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更放心些!将军体恤郎君在贺州除了她身边再无亲近之人,怕郎君孤单……七天前就飞鸽传书回阙都,让人安排马车,一路快马加鞭把我们送来了,路上都不敢耽搁,就怕郎君等急了!”
临安竹筒倒豆子般将缘由说了个清楚,言语间对左相如的安排充满了感激,也带着终于回到主子身边的雀跃。
程青怀静静地听着,眼神深处掠过一抹极其复杂的暗光。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所有思绪,只淡淡应了一声:“嗯。知道了。留下吧。”
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和惊讶,但临安知道郎君并非不乐意见到自己和雪枝。他瞬间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开始摩拳擦掌:“郎君放心,我一定把您伺候得妥妥帖帖!您看您这清减的……我这就去厨房看看,给您炖些滋补的药膳!这屋子也得重新归置归置,看着太冷清了!还有这炭,烧得不够旺,贺州这天寒地冻的,郎君您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他像只重新找到主心骨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开始规划,走到哪都忍不住挑剔一番,仿佛要把程青怀在贺州受的“委屈”统统弥补回来,“哎呀,这窗纱也太单薄了,透风!这榻上的软垫也不够厚实……还有这……”
程青怀看着他忙前忙后、喋喋不休的样子,眼中那层惯常的冰冷漠然,似乎被这鲜活的人气冲淡了那么一丝丝。他向来对临安这个从小跟在“程青怀”身边,心思也忠诚单纯的旧仆多几分耐心。
此刻,听着他熟悉的唠叨,看着他忙碌的身影,这死水般沉寂的小院,仿佛被投入了几颗石子,终于漾开了一点活泛的涟漪。
他重新拿起书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罢了。
热闹热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这冬日漫长的寂静,有了些可以打破的回音。至于这“热闹”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左相如更深远的盘算……程青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比窗外未化的冰雪更冷。
——
夜色如墨,庭院里寒风凛冽,卷着小雪打着旋儿一下一下打在门窗上,呜呜咽咽的。屋外是风雪主宰的肃杀世界,而屋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暖黄的烛光将室内晕染得一片温馨,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与以往单调的日子不同,随着两个贴身内侍的到来,屋内也多了一股久违的、鲜活的烟火气,那是程青怀单调无趣的世界突然投射的一抹亮色。
今夜,许是脱离了阙都司马府那处处讲究、规矩森严的环境,临安骨子里那份被压抑许久的鬼灵精怪彻底释放出来;也许是得以待在程青怀身边,了了一桩心事,得了程青怀一句淡淡的“随你去”的默许,他更是如同脱缰的小马驹,撩起袖子,拉着原本沉稳的雪枝,热火朝天地在案前忙碌起来。
灯火通明下,两人还在擀面皮、包饺子,俨然一副要彻夜欢庆的架势。
程青怀斜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手里虽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他姿态闲适,嘴角噙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近乎慵懒的笑意,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喧闹又温馨的景象。
雪枝手指灵巧,包出的饺子个个大小均匀、褶子细密,如同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稳稳当当地排列在案板上。
临安则负责擀皮,他动作麻利,面杖在他手中翻飞,圆形的面皮一张张飞出。只是他玩心重,手上沾满了面粉,一兴奋便像只撒欢的幼犬,总忍不住要去撩拨一下旁边专注包饺子的雪枝。
“雪枝,你看我的皮擀得多圆!”临安笑嘻嘻地,故意把手上的面粉往雪枝干净的衣袖上蹭。
雪枝无奈地看他一眼,侧身躲开:“专心些,别糟蹋了馅料。”
临安不依不饶,又趁雪枝低头捏褶子时,飞快地用沾着面粉的手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
“临安!”雪枝低呼一声,终于被惹得起了少年心性。他放下手中的饺子,也抓了一把面粉,作势要反击。
“哈哈哈,来呀!”临安大笑着跳开,两人顿时闹作一团。案板旁,面粉飞扬,点点白絮落在他们的发间、眉梢、脸颊上。
雪枝虽然沉稳,毕竟也是少年,被临安彻底带偏,反击起来也毫不手软。片刻功夫,两人都成了“面人”,临安看着雪枝顶着白眉毛白鼻子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一开口竟喷出些许面粉沫子。
“噗……哈哈哈哈,雪枝,你……你好像年画上的寿星翁!”
雪枝看着同样狼狈不堪的临安,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无奈地摇摇头。
当然,临安再如何闹腾,也不敢这般闹到程青怀那里,只敢把自己包的那些圆滚滚、胖乎乎、形状各异的“特色”饺子,献宝似的捧到程青怀面前。
“郎君,您看,我包的!虽然没雪枝包得那么规整,但胜在憨态可掬,多可爱呀!”临安顶着一脸面粉,眼睛亮晶晶地,非要讨一句夸奖。
程青怀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几个努力挺着肚皮、仿佛随时要撑破的饺子上,再看看临安那副“求表扬”的可怜又滑稽模样,眼中笑意加深,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调侃:“可爱是可爱了,只是临安,你这饺子皮厚馅足,怕是煮不熟啊。”
“啊呀,郎君!”临安立刻不依,拖着长音撒娇耍赖,“您可不能嫌弃,待会儿出锅,您一定要尝尝我包的!保管……保管……嗯,熟得慢点但更入味!”
屋内的欢声笑语、少年人清脆的斗嘴声、程青怀那带着纵容的淡然回应,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和暖意,清晰地透出门窗,一派其乐融融景象。
而就在这片温暖的喧嚣之外,一道颀长挺拔裹着沾满寒气的玄色大氅的身影,如同冰雕般静立在回廊的阴影里。已经站了不知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