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辞略显期待和好奇地望着龙渊,就等着他开口说话。
然而,龙渊只是深深地、有些紊乱地呼吸了几下,随后整个人向后一仰,将沉重的身子完全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
他眼睛微微闭上,眉头因为醉意和不适而蹙着,摆出了一副准备闭目养神、拒绝交流的姿态,似乎不打算再开口说话了。
顾清辞显然是被龙渊刚才欲言又止的样子吊足了胃口,此刻见他这般反应,心里像是被猫爪挠过一样,泛起一阵急切。
但她素来高傲,绝不能将这种急切表现得太明显。
于是顾清辞强压下心里那份不合时宜的好奇,继续用那种刻意放缓、带着蛊惑力的语气轻声说道:
“怎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参考参考呢?”
一秒,两秒……
顾清辞看着依旧紧闭双眼、毫无反应的龙渊,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酒精上头,又要睡过去了。
她刚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拍醒他,龙渊的嘴唇却突然嚅动了几下,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咕哝,随后像是梦呓般断断续续地开口道:
“黑道……校花……黑道……你……你为什么……会跟这两个字……沾上边呢?”
尽管他的话语含糊不清,声音也并不大,但因为距离足够近,顾清辞依旧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见她微微一怔,细长的柳眉轻轻蹙起了一个困惑的弧度,脸上写满了不解,下意识地追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因为“黑道”这两个字悄然沉了一下。
此刻,醉得一塌糊涂的龙渊哪里还听得进她的问话,他只是遵循着酒精的驱使,一味地想将憋在心里的那些混乱思绪倾倒出来。
“通常来说……沾上……沾上这两个字的……一般……一般人都会害怕……都会想远离他们吧?”
龙渊摇头晃脑地,极其费劲地才把这句盘旋在他心底许久的顾虑组织成语言,说了出来。
顾清辞听后,眸子猛地一颤,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僵硬了几分,血色似乎在那一刻微微褪去。
她慢慢地、仿佛耗尽了力气般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顾清辞低下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桌上摇曳的酒液,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淡淡地问了一句:
“所以呢?你……也是一般人么?”
然而,龙渊压根就听不见她的问话,自然也没有回答。
他只是陷在自己的醉酒世界里,继续喃喃自语:
“毕竟……上次我……我就差点被你爸的人给……呵呵……说出来也挺丢人的……当时我是真以为自己要死了……怕得要命……”
“所以……离这样身份的人……远一点……确实很有必要……至少……不会让家里的爸妈……整天提心吊胆地担心……”
一旁的顾清辞静静地听着龙渊这些无意识的、却像刀子一样锋利的话语,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然在暗处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而且越捏越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虽然依旧低着头,目光盯着桌上的酒杯,但眼神却早已不再呆滞空洞,而是充满了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有对龙渊这般想法的深深失望,有被他话语刺伤的愤怒,更有一种源于自身身份的、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深深的自责。
顾清辞其实一直都很讨厌、甚至憎恶自己这层无法摆脱的身份背景。
它确实给了她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力和物质,却也像一道冰冷沉重的枷锁,将她死死地束缚在华丽牢笼之中。
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她,曾经也反抗过,但最终似乎还是慢慢地被迫接受并且习惯了这一切,甚至变得有些麻木。
可自从意外认识了龙渊,像是一抹原本不属于她这阴暗牢笼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了进来,让她触碰到了截然不同的温度和简单。
也正是在这抹阳光的对比下,她才骤然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所在的牢笼一直如此冰冷,冷得几乎快要磨灭掉普通人该有的温度和人性。
当她刚刚开始习惯并贪恋这种温暖的感觉时,这抹阳光却因为她的身份、因为她所带来的危险,而即将要散去、要主动远离了。
这让她在感到无所适从的同时,内心深处更是涌起了巨大的愤恨和不甘。
她恨自己这层甩不掉的出身,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那样,拥有简单而纯粹的人际关系!
要说恨龙渊吗?她却又实在恨不起来,因为她比谁都更能理解他此刻的恐惧和顾虑。
她觉得龙渊所想的、所害怕的,完全就是一个正常普通人最合理、最直接的反应,他的父母会担心,更是天经地义。
但经历了今晚这番话,顾清辞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再轻易对龙渊敞开心扉了。
既然他选择了因为身份而保持距离,那她顾清辞也有自己的骄傲,绝不会违背他的意愿,更不会再去强求什么。
顾清辞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的自嘲弧度,眼中尽是悲凉与落寞。
她仰起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带不起丝毫暖意。
顾清辞刚深吸一口气,准备对一旁醉醺醺的龙渊说些什么决绝或是就此别过的话时——
龙渊却又像是梦呓般,毫无征兆地再次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含糊,却奇异地穿透了她心头的寒冰:
“不过嘛……我……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啊……”
“你……你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对吧?……而且我看你……也不像……不像什么坏人……”
“人……其实还挺好的……虽然老是冷着个脸……但……嗯……适合交朋友……”
他咂吧了一下嘴,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在做一个郑重的总结:
“嗯……就是……脾气不太好……这点……能改改……就……就更好了……”
龙渊醉得已经几乎失去了清醒的意识,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顾清辞听,不如说是他潜意识里的梦话,不仅断断续续,口齿也模糊不清。
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般,无比清晰、无比响亮地砸进了顾清辞的耳中,重重地撞在她的心坎上。
顾清辞整个人彻底僵住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她那双原本因失望和决绝而黯淡失色的眸子,不仅陡然间睁大,更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力般,瞬间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甚至比平时更加明亮灼人。
脸上那痛苦而冰冷的神情如同遇热的冰雪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置信的欣喜与巨大的惊愕,这两种情绪激烈地交织着,让她的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顾清辞猛地一下转过头,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身边那个满脸通红、醉得东倒西歪、几乎已经不省人事的龙渊脸上。
她的情绪刚刚经历了坠入谷底的绝望,此刻却又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抛向高空,这种过山车般的剧烈起伏让她彻底失去了平时的冷静自持。
顾清辞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一双微凉的手紧紧抓住了龙渊滚烫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他,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音,连珠炮似的追问道:
“你说什么?龙渊!你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