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辆马车消失的方向,手指在扇骨上轻轻一弹。紫檀念珠不会自己走路,能把它送到牢里去的,也只有宫里的人。
谢琬站在我身后,声音压得很低:“你刚才说他躲在牢里还能串门——可谁会替一个戴罪之身的户部侍郎通风报信?”
“不是谁。”我收起折扇,转身走回火堆旁,“是哪个位置的人,既能在宫中自由出入,又能绕过禁军耳目,还能让一辆马车半夜从内城驶向死牢?”
王铎坐在对面,正用刀尖挑着一块烧焦的木头翻面,闻言抬眼:“你是说……三皇子?”
我没答话,只从包袱里抽出一张旧纸,摊在地上。那是半个月前我让人抄录的京畿守卫轮值表。
“裴仲渊进牢那天,东华门值守的是羽林卫左营,领班校尉姓赵,外号‘铁脖子’,出了名的不讲情面。可当晚子时,有一辆挂着礼部灯笼的马车出城,说是送祭文去城外义庄——但礼部根本没派这趟差。”
谢琬皱眉:“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让影楼的小厮冒充礼部书吏去查过档。”我点了点纸上一处墨迹,“你看这个签批字号,是三皇子府的花押。只有他的文书才能免检通行宵禁。”
王铎哼了一声:“就凭一辆马车、一个花押,就想咬住皇子?朝廷不会认的。”
“当然不够。”我笑了笑,“但如果我们再加上另一件事呢?”
我从袖中取出一片玉佩残角,放在火光下。这是谢琬那块九鸾衔珠步摇上的配饰,前夜被麻绳刮断后,我一直留着。
“你记得账册边缘那些磨损吗?”我对谢琬说,“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那种压痕,像是盖过封印。后来我拿它比对了户部存档的诏书副本,发现二十年前那份宣布皇后‘谋逆’的圣旨,封泥上的压纹,和这块玉的弧度完全吻合。”
谢琬猛地抬头:“你是说……那份诏书是假的?”
“不止是假的。”我把玉片轻轻按在她掌心,“它是用你母亲的信物盖的印。也就是说,有人拿了她的东西,伪造了定罪文书。而当时能接触到皇后贴身物品的,除了宫人,就只有两位常去凤仪宫请安的皇子——太子和萧景珩。”
王铎脸色变了:“太子那时已监国三年,行事稳重,不可能贸然动手。倒是三皇子……听说他母妃出身卑微,一直被人看不起。”
“所以他恨嫡系。”我接过话,“而裴仲渊呢?庶出,母亲是制毒世家的逃犯。他们俩就像两根烂到根里的木头,偏偏还长得方向一致。”
谢琬咬着唇,忽然问:“可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母亲?只是为了夺权?”
“不。”我摇头,“是为了活命。”
我拿起炭条,在地上画出两条线。
“先帝晚年多疑,尤其提防结党。若让他查到裴家暗中掌控边关粮道、勾结外族,满门都得砍头。而皇后一向清正,一旦摄政,第一个要动的就是裴党。所以他们必须赶在先帝驾崩前,先把皇后除掉,再扶一个听话的皇子上位。”
“萧景珩就是那个听话的?”王铎冷笑。
“现在听,将来未必。”我说,“但他当时别无选择。没有裴仲渊帮他伪造遗诏、打通禁军,他就连东宫的门槛都摸不到。”
谢琬的手指微微发抖:“所以那天晚上,不是刺客闯宫……是他们自己放人进去的?”
“准确地说,是开了门。”我指向账册里一页记录,“你们看这里,当夜负责巡夜的禁军副统领,调动令上有三皇子府的签章。而这个人,三个月后就被调去了岭南,再没回来。”
王铎一拍大腿:“难怪当年查不出凶手!原来整座宫墙,早被人从里头蛀空了!”
我点点头:“裴仲渊提供手段——毒、账、兵;萧景珩提供身份——皇子、亲信、调度权。两人合伙做了一笔买卖:一个换地位,一个保性命。结果交易成功,一个坐上高位,一个躲进深宫,装起清贵来。”
谢琬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片,声音轻得像风:“母后临走前,还让我答应她,以后要好好跟两位哥哥相处……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谁害了。”
庙里一时安静下来。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溅出几点火星。
我缓缓开口:“但现在不一样了。”
谢琬抬眼。
“以前我们只知道裴仲渊在搞鬼,以为背后顶多是个贪官集团。可现在看来,他是有靠山的。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操控粮道、调动私兵,甚至敢把自己送进大牢演苦肉计——因为他知道,只要萧景珩还在台上,他就死不了。”
王铎沉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揭发?”
“不能。”我摇头,“我们现在拿出来的每一条证据,都会被说成构陷宗室。皇上可以容忍臣子犯错,但绝不会容忍有人动摇皇子地位。一旦我们跳出来指认,反而会被反咬一口,说我们意图扰乱朝纲。”
谢琬盯着我:“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拿起折扇,轻轻敲了敲地面。
“我们不动他。”
“可你说他才是主谋之一。”
“所以我才更要让他自己走出来。”我嘴角微扬,“裴仲渊进了牢,表面上是失势,其实是换个地方下棋。只要他还活着,萧景珩就不会真正放弃他——因为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我们让他感觉到危险,那只躲在幕后的手,一定会伸出来救他。”
王铎眯起眼:“你是想逼萧景珩露面?”
“不是逼。”我收起扇子,“是等。”
“等什么?”
“等他忍不住。”我说,“人在害怕的时候,最容易犯错。尤其是那种自以为聪明的人,总觉得能掌控全局。可只要我们在裴党内部放出点风声——比如‘三皇子已经准备弃车保帅’,再比如‘陛下有意彻查幕后主使’——萧景珩一定会想办法联系裴仲渊,确认情况。”
谢琬明白了:“只要他一动,就会留下痕迹。”
“对。”我点头,“我们不追鱼,我们把网撒在水面上。他不来,我们就晾着;他来了,那就别怪我们顺藤摸瓜。”
王铎咧嘴笑了:“这招损啊。让两个本来抱团的,互相猜忌。”
“最狠的不是猜忌。”我淡淡道,“是最怕被抛弃。”
谢琬忽然问:“可如果他真的不管裴仲渊了呢?”
我看了她一眼:“那说明他疯得比我想象的还彻底。但我不信。这种人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彼此利用。少了任何一个,整个局都会塌。”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
夜雾依旧浓重,远处官道上看不见半点灯火。
但我记得那串紫檀念珠的颜色——深紫带红,像是凝固的血。
“他今晚能派人送念珠进牢,明天就能送别的东西。只要他继续联络,我们就继续记账。一笔一笔,全给他攒着。”
王铎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腕:“那我这就安排人盯住三皇子府外围,凡是进出的车马,全都记下样式、时间、去向。”
“不必盯得太紧。”我说,“太明显的监视,反而会惊动他。我们只需要知道,有没有人在深夜单独出府,有没有哪辆车总往偏僻巷子绕,有没有哪个仆役突然换了打扮。”
谢琬也走到我身边,望着外面的黑暗:“你觉得……他会什么时候动手?”
“快了。”我说,“裴仲渊不是一般人,他在牢里待得越久,就越可能泄露秘密。萧景珩不会等他开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如果真是他杀了母后……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他逃掉。”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折扇递给她。
她一愣:“你要干嘛?”
“拿着。”我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以打他一扇。”
她瞪我一眼:“这时候你还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正色道,“我是说,等我们把他揪出来那天,你得亲手教训他。不然你母后那一剑,就白替你挡了。”
她握紧扇子,没再说话。
王铎走过来,低声问:“下一步真就这么干?什么都不做,光等着?”
“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王铎,“你找个可靠的人,混进裴党外围,把这封信散播出去——就说宫里传出话来,三皇子为了自保,已经决定把所有罪责推给裴仲渊。”
王铎接过信,眼睛亮了:“这一招够毒。”
“毒不算什么。”我说,“能让人心慌的,才是好招。”
他咧嘴一笑,把信塞进怀里:“行,我亲自去办。”
我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
雾还没散。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松动了。
谢琬站在我旁边,手里攥着那柄折扇,指节微微发白。
她忽然问:“你说他会不会也认得这把扇子?”
“谁知道呢。”我笑了笑,“也许他记得,也许他忘了。不过没关系——”
我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框。
两长一短。
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
表示一切正常。
也表示,猎物已经入网。
屋檐上一滴夜露落下,砸在石阶上,裂成四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