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巳时,青州城外的清风别院裹在一层淡得近乎透明的晨雾里。雾絮像被揉碎的云,贴在青灰瓦檐上,连门环上的铜绿都蒙着一层薄纱,让这座平日里雅致的别院,此刻透着几分说不清的紧绷。官道旁的老槐树下,罗恩扮作的“海外炼器师”背着布包,青布袍角扫过沾着晨露的草叶,留下一串浅浅的湿痕——他走得极慢,眼角余光却像织成的网,牢牢锁着别院的动静。
按照约定,马本在该在此时现身。可别院那扇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檐下两盏红灯笼还悬着,灯穗垂着不动,连风都似是绕着走;门前站着的两名护卫,穿的不是马家寻常护院的灰布劲装,而是绣着“外务堂”暗纹的青色短打,手按在腰间剑鞘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扫过过往行人时,带着一种搜捕般的锐利——这戒备,比罗恩推演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要森严,哪里是“见客”,分明是在“守阵”。
罗恩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布包边缘,那里裹着半张“冷淬法”的手稿,粗糙的麻纸蹭过指尖,却压不下心底升起的不祥。他提前半个时辰便到了,本想绕着别院外围查探,却在后方竹林里察觉到了熟悉的炁息波动——那是马家“地网阵”的征兆,细如发丝的炁线缠在竹枝上,隐在雾里,只要有人靠近,立刻会引动阵眼的铜铃。显然,马家不仅知道了今日之约,还做了万全的“防刺”准备。
他没有贸然上前,转身绕进不远处的“望风茶寮”。茶寮的木招牌歪歪斜斜挂着,门帘是洗得发白的蓝布,里面只摆着四张旧木桌,此刻只有靠窗的位置空着。茶寮老板阿六见他进来,手里的铜壶晃了晃,滚烫的热水却没洒出半滴——他是罗恩早年在西疆救过的商队伙计,后来便在此处落脚,成了罗恩在青州的眼线。阿六端着热茶走过来,身子贴着桌沿,声音压得比茶雾还低:“先生,不对劲。今早天还没亮,马家外务堂就派了二十多个高手来,把别院围得跟铁桶似的,连后院的水井都有人守着。我听一个相熟的护卫说,是马成海长老下的令,说要抓‘觊觎神机百炼的奸细’。”
“马成海?”罗恩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茶水晃了晃,却没溅出杯沿。他脑子里立刻闪过这人的资料:年近六十,炼器术稀松平常,早年靠给马家旁系子弟锻造“掩炁佩”讨好感,后来借一次商队遇袭事件,踩着同僚的失误爬上外务堂长老之位。此人最善钻营,又一直嫉妒马本在——马本在十五岁炼出第一柄“炁器”时,马成海还在为锻造普通玄铁剑反复失败。胡三带的话,竟没到马本在手里,先被他截了去。
“不止这些。”阿六的声音更低了,眼神扫过茶寮门口,“马成海昨晚就把您求见的事捅到了家族议会,说您‘从海外来,身份不明,带着深海玄铁却不肯说来源,分明是别有用心,想借机偷马家的炼器秘术’。他还说,最近异人界不太平,好多势力都盯着‘神机百炼’,您说不定是‘北境王家’派来的探子,想借切磋的名义探马公子的底。”
罗恩的眉头彻底拧成了川字。他原以为马家内部的派系斗争只是暗流,却没想到马成海敢如此明目张胆——截留消息、添油加醋、煽动恐慌,这哪是“多疑”,分明是借他这个“外人”做筏子,打压马本在。马成海要的,恐怕不只是阻止这场见面,还要让族内觉得马本在“行事鲁莽,引狼入室”,连带着削弱马本在父亲——现任家主马青山的威信。更阴险的是,他把“外敌觊觎”的帽子扣上来,既显得自己“警惕”,又能名正言顺地调外务堂的人手,扩大自己的势力。
“现在马家内部都乱了。”阿六的手指无意识抠着桌缝,“马成海下了令,清风别院周围三里内,所有外来异人都要查;出入青州城的,不管是商队还是独行客,都要验‘炁牌’。连马家本家的护卫,都要轮流去外务堂报备。今早马公子想出门,穿的还是那件月白锦袍,手里攥着刚炼好的‘聚炁针’,想去城外药田采‘冰魄草’,结果被两个外务堂的护卫拦在二门,说‘为了公子安全,得等查清奸细身份才能出去’——这哪是保护,分明是把人软禁了!”
罗恩端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连骨节都隐隐透着青色。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的接触计划不仅没成,反而打草惊蛇,让马成海借题发挥。马本在现在看似安全,实则被架在了“引贼上门”的风口浪尖,连自由都没了;更可怕的是,马成海口中的“外敌”,未必全是编造——罗恩之前查马家商队时,就发现有不明势力的炁息跟着,那些人显然对“神机百炼”觊觎已久。马成海这番操作,无疑是给了那些势力可乘之机,甚至可能让他们误以为马家内部分裂,提前动手。
“先生,要不我再想办法?”阿六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声音里带着急意,“我认识马公子身边的小仆,能偷偷把话递进去,跟马公子说您是真心来切磋的,不是奸细。”
罗恩摇了摇头,目光沉得像深潭。他不是没闪过这个念头,可转念就否定了——现在递话,只会让马成海抓住把柄,说马本在“私通外人”,到时候别说见面,马本在可能连自己的院子都出不去。马家内部的水,比他想的要深太多:有马成海这样的权力蛀虫,有旁系对继承权的觊觎,还有外部势力的窥伺,马本在身处漩涡中心,他的贸然介入,只会让局势更乱。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那份泛黄的名单,指尖划过“马本在”三个字,指甲在纸面上轻轻画了个圈——那圈里,仿佛能看到马本在被软禁的模样。而后,他的指尖缓缓移向名单末尾,停在“端木瑛”三个字上。关于她的资料瞬间涌上心头:异人界有名的“医仙”,擅长以炁御针,西疆瘟疫时曾用“七星续命针”救了整个村子;却因为拒绝给“北境王”炼制“血参丹”——那丹药需活人做引,被诬陷“私藏三十六贼名册”,如今被追杀得踪迹全无。
相较于有家族庇护的马本在,端木瑛孤身一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处境显然更危急。而且,她的医术能救太多人——罗恩想起风天养的旧伤,想起郑子布的重伤,若能找到端木瑛,那些被追杀的异人中,或许能多活几个。
“暂时先放一放马本在的事。”罗恩收起名单,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却更多的是坚定,“马家现在跟绷紧的弦似的,强行接触只会断。当务之急是找端木瑛——她的医术太重要,而且以她的处境,恐怕撑不了多久。”
他起身,从怀里摸出一锭沉甸甸的纹银,放在桌上。那银子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压得桌面微微下沉:“阿六,你继续留在青州,盯着马家的动静,尤其是马成海和那些旁系子弟——他们什么时候见了外人,商队往哪走,都记下来,有异常立刻用‘飞鸽符’传讯给我。另外,帮我查端木瑛的消息,问问最近有没有人见过一个用银针刺穴的女异人,或是听到哪里有‘医仙’偷偷救人的传闻——她行医多年,总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
阿六握着银子,用力点头:“先生放心,我一定查仔细,连马成海喝了几杯茶都给您记着!”
罗恩背着布包,掀开门帘走出茶寮。晨雾已经散了,阳光洒在官道上,把路面照得发白,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沉郁。他抬头望了一眼清风别院的方向,那里的青色护卫还站着,像一排冰冷的桩子,整个别院透着一股蛰伏的凶险。他知道,这次的“失手”不仅错过了马本在,还可能让马家的矛盾彻底激化;但眼下,他只能先放下这里的烂摊子,去追那个更需要他的人。
官道尽头的尘土被风吹起,裹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青布袍角在风里轻轻摆动,每一步都走得很稳——那是朝着新方向的坚定,也是为解开异人界漩涡,悄悄积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