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亭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本麻布封面的册子,粗糙的麻布纤维蹭过指尖,带着岁月沉淀的温软,而内里薄韧的纸张隔着布面,仿佛能透出字里行间流转的奇门奥义。他抬起眼时,眼底最后一丝疏离的微光已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敬佩——那目光落在罗恩身上,像是信徒望着指引方向的明灯,既有对同道高人术法造诣的折服,更有对这份“点石成金”之恩的感念。方才罗恩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场及时雨,浇灭了他隐居五年所滋生的“避世即安”的侥幸,也让他看清了异人界漩涡的残酷:那些追杀者的刀,不会因山谷的幽静而钝化;那些觊觎他遁术的人,也不会因他不问世事而罢手。唯有真正远离纷争,才能守住他一生痴迷的术法初心。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回三年前的青城山——那时他正隐居在青城后山的炼丹峰,石桌上摊着半卷《奇门遁甲注疏》,手边的青铜香炉里燃着艾草,正推演“八阵图”的变式。忽有一道身影踏雾而来,递上一封染着墨香的拜帖,邀他加入“三十六贼”的结义,言称“共探大道本源,革除异人界积弊”。他那时虽认同“探大道”的理念,却厌弃“结义争名”的热闹,更不喜卷入派系纷争,便以“术法未成,恐误大事”为由婉拒了。如今想来,若非当初那一丝犹豫,或许他早已与魏长风等人一同,在追杀中耗尽心血,哪还有在迷踪岭推演“地载阵”的安宁?而魏长风的惨死、画符艺人的无妄之灾,更像两把重锤,敲碎了他“纷争与我无关”的虚妄——他一生所求,不过是将“天地遁”与“阵法”钻研至更高境界,看透空间褶皱的奥秘,而非在逃亡中耗费光阴,更不愿让一身所学成为引祸上身的“罪证”。
“先生金玉良言,谷崎亭受教了!”
谷崎亭缓缓后退半步,双手捧着册子举过胸前,掌心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宽大道袍的下摆垂落在镜面青石上,沾着的晨露顺着衣褶蜿蜒而下,滴落在脚边的溪水里,“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他腰身弯得极低,额前散乱的发丝垂落,几乎触到石面,这一礼没有半分敷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郑重——既是谢罗恩点破阵法瓶颈、预警危机的救命之恩,也是谢这份“直指大道本源”的心得之赠。对他而言,这薄薄十余页纸,比任何稀世珍宝都贵重,足以让他在奇门之路上少走十年弯路,甚至可能窥得他追寻半生的“空间与阵法相融”的真谛。
“晚辈即刻便离开迷踪岭,往滇南密林去。”他直起身时,眼底已没了半分迟疑,唯有一片澄澈的坚定,“晚辈曾在《南疆异闻录》中见载:‘滇南瘴林多奇阵,天然遁甲蔽天机’——那里瘴气浓密如墨,山林纵横如织,天地炁息本就紊乱复杂,寻常望炁术难以穿透,最适合隐匿修行。晚辈此去,定当深居简出,绝不出世,潜心钻研先生所赠心得中‘空间褶皱与奇门关联’之术,若有朝一日能窥得大道皮毛,也算不负今日相遇之恩!”
滇南密林的凶险,他早有耳闻——那里的瘴气能蚀人炁脉,天然形成的“迷魂阵”能困死资深异人,连常年在南疆行走的商队都不敢轻易深入。可正是这份“凶险”,才成了最好的屏障;也唯有那般复杂的自然炁息,才能将他的遁术与天地融为一体,让他在钻研术法时不被外界惊扰。他早已想通:与其在这看似安宁的迷踪岭担惊受怕,时时防备追杀者的窥探,不如躲进更偏僻的绝境,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术法上——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道”,是比躲避纷争更重要的坚守。
罗恩望着他眼底的决绝,缓缓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同道间的了然与温和:“保重。”
这两个字虽简,却藏着沉甸甸的期许——他知道,谷崎亭此去并非逃避,而是选择了一条更契合他心性的道路;那份心得落在真正懂它的人手里,也定会绽放出应有的价值,而非被埋没在纷争的尘埃里。
谷崎亭再次对着罗恩深深一揖,而后转身走向山谷角落的简易草屋。草屋的土墙斑驳,屋顶铺着晒干的茅草,门口挂着一张他亲手画的“驱邪符”,虽已褪色,却依旧透着淡淡的炁息。屋内陈设极简:一张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被褥;一张旧木桌,上面放着半池红墨的朱砂砚台,砚旁压着几卷空白符纸,还有几块用来推演阵法的青石片;墙上贴着他画了一半的“地载阵”图谱,墨迹未干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朱砂痕。他收拾得极快,却不慌乱——将罗恩赠予的册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旧布包最内侧,又把符纸、朱砂笔和青石片一一收进包中,最后拎起布包时,目光扫过墙上的阵法图,停顿了一瞬,随即毅然转身,没有半分留恋地走出草屋。
站在山谷入口的竹林边,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陪伴他五年的镜面青石与溪流——溪水依旧潺潺,青石依旧光洁,只是从今往后,这里再无他推演阵法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草木与溪水的清香涌入肺腑,而后双手飞快掐动遁术法诀,淡青色的元炁从他周身穴位缓缓涌出,如同轻纱般裹住身形,与山谷间尚未散尽的晨雾渐渐融合。朝阳的光恰好穿过竹林缝隙,照在他身上,让那淡青元炁泛着细碎的银光——他的身影先是变得透明,而后像被雾气一点点吞噬,连衣摆摆动的弧度都慢慢消散,最后只余下一缕极淡的炁息,在风里打了个旋,便彻底融入山林深处,再无踪迹。
溪水流过青石的声音,渐渐从之前的沉郁变得轻快,像是卸下了重负;山谷间的雾气也慢慢散开,朝阳的光透过枝叶,洒在空无一人的草屋前,将地面的晨露照得如同碎钻。墙上的阵法图在风里轻轻晃动,桌上的朱砂砚台还留着半池红墨,只是屋主人已踏上新的征途。
罗恩站在原地,望着谷崎亭消失的方向,眼底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青铜符牌,符牌上刻着的“寻踪”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知道,谷崎亭的命运已因这场相遇彻底转向:不再有被追杀的凶险,不再有阵法推演的瓶颈,取而代之的是滇南密林里的宁静,是奇门之道上的新可能。而这,或许就是他此行寻找谷崎亭的最好结局:不是强行将对方卷入风波,而是为他指一条能守住初心、成就大道的路。
片刻后,罗恩转身踏入竹林,玄色衣摆扫过沾着晨露的草叶,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深处,只留下这座空寂的山谷,伴着溪水与朝阳,静静等待着下一场可能的相遇——而异人界的漩涡仍在转动,他口袋里那张写着人名的纸条上,下一个名字旁已画了一道浅痕,那是比谷崎亭更难说服的存在,也是他接下来要踏足的下一片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