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风还裹着未散的冷意——不是深秋那种砭骨的寒,是带着松针清冽、混着腐叶潮气的凉,拂过皮肤时能勾起刚才厮杀的余悸。方才炸开的杀意像一层薄霜,凝在枯黄的橡树叶上、盘虬的老藤枝干上,迟迟没有消融,连空气都透着几分滞涩。血腥味倒是淡了些,被穿林的气流卷着,绕过高大的古樟树、丛生的荆棘丛,一点点散向远处的暮色里,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黏在鼻尖上挥之不去,像一道无形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着这场生死较量刚落幕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田晋中瘫坐在地,后背紧紧抵着一棵老樟树的粗干。树皮上的纹路深且粗糙,带着经年累月的沧桑,硌得他后心发疼,却恰好成了支撑他虚软身体的唯一支点——刚才与刺客缠斗时,他的力气早已耗尽,此刻连挺直脊背都觉得费力。他的脸色白得像张被水浸过的宣纸,连唇瓣都泛着青灰,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急促的颤音,仿佛要把肺里最后一丝空气榨出来,再贪婪地吸进带着草木气息的新氧。垂在身侧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攥着地上的湿土——泥土带着林间的潮气,温度微凉,混着细碎的草屑和松针,顺着指缝钻进掌心,那真实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能让他确认“活着”的凭据。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上。掌心还留着刚才握剑的痕迹,指节泛着红,却没有半点伤痕;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又蜷了蜷膝盖,再抬了抬胳膊——关节处虽有酸痛,像跑了几十里山路后的乏,却完好无损,没有预想中断骨的剧痛,也没有皮肉被撕裂的惨状。这认知让他心里悬了许久的石头猛地落地,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涌上来,顺着喉咙往眼眶里冲,逼得他赶紧眨了眨眼才没落下泪来。他想起前些日子在龙虎山听师兄们闲聊,说山下有修士遭人伏击,落得断肢搜魂的下场,当时只当是江湖传闻,此刻却忍不住后背发凉——若不是那位前辈及时现身,自己恐怕也要成了传闻里的“牺牲品”。
身上的灰蓝色道袍早已没了往日的规整。肩头被划开一道半尺长的裂口,布丝翻卷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里衣,衣料上还沾着几根刺客黑衣的棉絮;下摆被撕扯得参差不齐,有几处还挂着荆棘的倒刺,暗红的血迹从衣缝里渗出来,早已干透,成了深浅不一的印子——那是刚才被刺客短匕划破衣料时,溅上的零星血渍,万幸没伤到皮肉。他抬手摸了摸道袍的裂口,指尖触到粗糙的布边,又想起刚才刺客那淬了暗绿毒液的匕首,心脏还是忍不住缩了缩。
田晋中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身前堆积的落叶堆——叶子是刚落不久的,还带着几分韧性,被他刚才瘫坐时压出了浅浅的印子——落在不远处那道挺拔的身影上。夕阳正沉在西边的山坳里,橘红色的光从樟树浓密的树冠缝隙里漏下来,像碎金似的洒在那人墨色的衣摆上,镀了一层温和的光晕。那人就那样站着,背脊挺得笔直,没有多余的动作,却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像山间常年不化的磐石,能压下所有慌乱。田晋中看着那道身影,眼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有逃过死劫的庆幸,有对救命之恩的感激,还有几分对这位神秘前辈的敬畏——他甚至还不知道前辈的名字,却已欠了对方一条命。
“多…多谢前辈救命之恩!”田晋中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手肘撑在地面时,膝盖先软了一下,差点又跌坐回去。他咬着牙用了些力气,胸口却突然传来一阵闷痛,像是有块湿冷的布堵在那里,逼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声音也带着未散的惊悸,每个字都发着颤。他看得真切,方才那四名伏击者个个穿着玄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泛着冷光的眼睛,没有半句废话,出手便是杀招:为首那人的短匕尖泛着暗绿色的光,显然淬了剧毒;旁边两人的掌风裹着刺骨的阴寒,拍在旁边的树干上时,竟让树皮结了层薄霜——那是邪门功法才有的气息。若不是这位前辈突然从林间窜出,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拍出两掌,将离他最近的两名刺客击毙(他只瞥见两道墨色残影,便听见“砰”“砰”两声闷响,刺客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又挥袖惊走剩下两人,自己此刻恐怕早已成了匕首下的亡魂,哪里还能坐在这里说话。
罗恩转过身,面容平静得像山间深潭的水,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不是他亲手终结的,不过是随手拂去衣上沾着的落叶般微不足道。他缓步走向田晋中,墨色的衣摆拂过地上的落叶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有衣料微动的轻响。走到近前时,他停下脚步,抬手轻轻一抬,掌心对着田晋中的胸口——没有靠得太近,却有一缕温和醇厚的气息缓缓渡了过去,那气息带着淡淡的暖意,像初春融雪后的山泉水,顺着田晋中的衣襟钻进去,缠上他翻腾的经脉。田晋中甚至能隐约看见,罗恩掌心泛着一层极淡的莹白微光,那光是暖的,与刺客掌风的冰冷截然相反。
“田道长不必多礼,路见不平而已。”罗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能压过林间的风声,像山涧的清泉流过石缝,温润却有力,轻易就能抚平人心头的慌乱,“此地刚染了血,说不定还有残余的眼线盯着,不宜久留。我送你回龙虎山。”
田晋中感受着那股先天之炁在体内游走的轨迹——它先是顺着胸口的经脉缓缓淌过,将那阵闷痛一点点揉开,像用温热的手按揉着酸胀的肌肉;接着又分作几缕,绕着他酸痛的肩颈、发颤的手臂走了一圈,最后沉到膝盖处,托住了那股发软的无力感。这股炁息精纯得远超他的想象,比师父张之维早年渡给他的护身炁还要深厚,却没有半分霸道,反而像温水般妥帖,连经脉都觉得舒服。他心里愈发凛然:这位前辈的修为,恐怕早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
他不敢再怠慢,借着那股炁息的支撑,慢慢直起身——膝盖还是软了一下,却被罗恩及时伸过来的手轻轻扶了扶胳膊。那扶的力度很轻,只是指尖搭在他的袖管上,却恰好稳住了他的身形,没有半分逾矩。田晋中定了定神,对着罗恩拱手行了一礼,腰弯得很沉,语气里满是恭敬:“有劳前辈了。此番大恩,田某定记在心里,日后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罗恩微微颔首,没有多言,也没有提“报答”的事。他抬眼望了望树冠缝隙里的天光——夕阳的橘色已经淡了些,开始往暗红转,远处的龙虎山方向隐约能看见一丝淡淡的云雾,像披在山尖的纱。他又扫了一眼周围的山势,目光在几棵标志性的老树上顿了顿,很快便辨明了方向。随后,他收回扶着田晋中的手,脚下轻轻一点——没有明显的发力动作,却像被风托着似的,身形轻轻往前飘了半尺。他转头看向田晋中,声音依旧温和:“抓好我的衣袖,我带你走快些。”
田晋中连忙伸手,轻轻攥住罗恩墨色衣袍的袖口——布料很厚实,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不像他自己的道袍那样沾着尘土。刚攥稳,便觉得一股轻柔却有力的力道裹住了自己,下一秒,周围的树木便开始往后退——不是走,是飞掠,风从耳边“呼呼”掠过,带着草木的气息,地上的落叶、空中的飞虫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看见罗恩的背影在身前稳如磐石,墨色的衣摆在风里轻轻翻飞,却没有半分凌乱。
两人的身影在密林中几个闪烁,像两道轻烟,很快便掠过了刚才厮杀的区域,消失在更深的林子里。夕阳彻底沉下了山坳,暮色开始漫过山林,远处的树影渐渐融成一片深黑,只有山风还在林间轻轻吹着,卷起地上的落叶,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飘了飘,又缓缓落下。林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虫鸣和风声,仿佛刚才的杀意、厮杀都成了错觉,只留下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证明着这场死劫曾真实发生过——而此刻,获救的旅人正朝着龙虎山的方向疾行,朝着安全的归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