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穹如泼墨般浓黑,唯有一轮莹白的明月悬于墨色中央,清辉如练,倾泻而下,将连绵的山林镀上一层朦胧的银霜。月光穿透疏密不一的枝叶,在地面织就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碎银。稀疏的星子缀在天幕边缘,光芒微弱得如同萤火,若隐若现。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轻拂而过,卷起地面枯黄的枫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山林的低语;偶尔有几声蟋蟀的鸣唱与纺织娘的低吟夹杂其间,却因周遭的静谧,更显寂寥。更远处的山脊线旁,隐约能看到三点昏黄的光点,那是日军岗哨的煤油灯,灯影在风中东摇西晃,像飘荡的鬼火,昏黄的光晕里透着一股侵略的戾气,无声提醒着这片看似宁静的山林,实则潜藏着双重危机。
罗恩与杜姓异人借着月色与林木的掩护,如两道融入黑暗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至那处隐秘山谷的外围。杜兄在前引路,他常年在地底潜行,对山川地脉的感知异于常人,脚步轻盈得像觅食的狸猫,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枯叶堆积最厚的地方,脚掌落地时几乎听不到声响,只偶尔有细碎的叶屑顺着脚踝滑落。他粗布短打的裤脚卷起,露出小腿上结实的肌肉,皮肤上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渍,是方才避开暗哨时蹭到的。罗恩紧随其后,玄色劲装与夜色浑然一体,衣摆扫过草丛时,连一片草叶都未曾惊动。他周身炁息收敛至极致,如同深潭静水,连呼吸都放得极缓,每一次吸气都恰好与风声重合,仿佛他本就是这片山林的一部分。
两人一路小心翼翼,避开了三处隐藏的异人暗哨:第一处暗哨藏在一株老槐树的树桠上,那人穿着与树皮同色的灰布衣裳,气息微弱得像枯枝,若不是罗恩捕捉到他指尖偶尔泄露的一丝炁息,根本无从察觉;第二处暗哨隐在一道石缝中,只露出半只眼睛观察外界,手中握着一把淬了毒的短弩,箭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第三处暗哨则更为隐蔽,竟是藏在地面的枯木之下,借着地脉之气掩盖自身气息,若非杜兄对地底动静敏感,也险些错过。每过一处暗哨,罗恩都会用手势示意杜兄放缓脚步,两人配合默契,如同一人。
行至一处陡峭的崖壁下,杜兄突然停下脚步,他侧耳听了听崖壁上方的动静,又低头感知了片刻地脉,随即转身对着罗恩做了个“隐蔽”的手势,抬手指向崖壁左侧一块巨大的青灰色岩石。那岩石高数丈,宽约两丈,表面布满墨绿色的青苔,湿滑的苔藓间还长着几株细小的石韦草,与周围的山石、杂草浑然一体,从远处望去,宛如崖壁的延伸部分,恰是绝佳的隐蔽之所。两人矮身猫腰,贴着崖壁缓缓挪至岩石后,背部贴上冰凉粗糙的岩石表面,青苔的湿润气息与岩石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罗恩微微调整姿势,让自己的视线能透过岩石与崖壁的缝隙望向谷口,同时将炁息再次压低,连心脏的跳动都刻意放缓。
透过缝隙望去,不远处的山谷入口在月色下更显诡异:白天被杜兄提及的古藤如虬龙般缠绕在谷口两侧的崖壁上,藤身粗壮如水桶,表皮布满深褐色的裂纹,像老人干枯的皮肤;藤蔓间还缠绕着细小的分支,分支上长着巴掌大的墨绿叶片,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叶腋处挂着几朵白色的小花,花瓣薄如蝉翼,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那是能麻痹神经的毒花。淡青色的瘴气如同流动的薄纱,在谷口缓缓缭绕,月光穿过瘴气时,竟折射出淡淡的虹彩,美得妖异。古藤的影子在月光下扭曲蠕动,像一条条蛰伏的巨蛇,仿佛下一秒就会猛地窜出,将靠近的人死死缠绕。
山谷之内,橘红色的火光已然连成一片,跳跃的光影透过瘴气与藤蔓的缝隙外泄,在对面的崖壁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宛如鬼魅起舞。隐约能看到谷内矗立着几棵高大的古松,松枝间挂着几盏油纸灯笼,灯笼内的火光将松针染成暖黄色。人影绰绰,密集的轮廓在火光下穿梭,有的在搭建临时的高台,有的在搬运木柴,还有的围坐在一起交谈,偶尔有低沉的交谈声顺着夜风飘来,断断续续,“无根生”“结义”“天地”等字眼隐约可闻,字里行间都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期待。
“前辈,您看,又有人来了!”杜兄压低声音,气息几乎贴在罗恩耳边,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罗恩的胳膊,目光紧紧锁定谷口方向。
罗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三个年轻男子正并肩站在谷口的古藤前。为首的青年身着青色劲装,腰束黑色玉带,背后斜挎着一柄长剑,剑鞘是古朴的紫檀木所制,剑穗是深蓝色的丝绦,随风轻轻摆动。他身材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眼神锐利如鹰,对着古藤左侧一个隐在阴影里的人影,微微颔首,低声说了句什么。罗恩凝神细听,借着夜风的传递,隐约捕捉到“天地为盟,山河为契”八个字。那阴影里的人影——看轮廓像是个身材瘦小的老者,身着灰袍,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随即缓缓点了点头,枯瘦如柴的手指在古藤粗糙的表皮上轻轻一按。神奇的是,原本缠绕得密不透风的古藤竟像有了生命般,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同时,缭绕在缝隙前的淡青色瘴气也悄然散开,形成一条半透明的通道,通道内的空气微微扭曲,却恰好能让人看清谷内的景象。
那三个青年见状,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欣喜之色,为首的青色劲装青年对着阴影里的老者拱手行了一礼,语气恭敬:“多谢前辈通融。”随后侧身让过同伴,三人依次弯腰通过通道,进入山谷时,还能看到他们眼中闪烁的激动光芒。
紧接着,又有一对男女缓步走来。女子身着淡紫色罗裙,裙摆绣着细碎的白色丁香花纹,随着脚步轻轻摇曳;她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象牙骨折扇,扇面上绘着水墨山水,扇柄坠着一颗淡绿色的翡翠珠子;她面容清丽,眉眼间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却又在眼神转动时透着一丝机灵。身旁的男子则穿着粗布短打,上身的衣裳敞开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肌肉线条分明;他肩上扛着一个硕大的粗布行囊,行囊上缝着好几块颜色不一的补丁,显然是常年奔波所致;他皮肤黝黑,脸上带着几道浅浅的疤痕,眼神质朴却透着一股韧劲,看起来像是来自南方山区的异人。两人走到古藤前,没有说话,只是由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铜牌,铜牌约摸拇指大小,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黄铜光泽,上面清晰地刻着那个古怪的祭坛符号——与罗恩手中布料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阴影里的老者接过铜牌,用手指摩挲了片刻,确认无误后,便再次打开了古藤通道,两人对视一眼,笑着走进了山谷。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结伴而来,他们或是两人同行,或是三五成群,身份背景各不相同,却都带着同样的期待。有的通过对暗号进入——暗号多为“日月为凭,生死与共”“天地作证,同道为盟”之类的短句,语气或激昂或郑重;有的则出示信物——除了铜牌、玉佩,还有的是小块的织物、木质的令牌,甚至是一枚枚刻着符号的竹片,材质各异,却都印着那个统一的祭坛符号,显然是“无根生”一方统一发放的凭证。
这些年轻人的形象与气质更是千差万别:有穿着华丽锦袍、头戴玉冠的世家子弟,腰间挂着镂空的玉佩,走路时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身边人交谈时,语气虽温和却难掩疏离;有身着粗布衣裳、赤着双脚的山野异人,脚底板结着厚厚的老茧,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发亮,眼神里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质朴与坚韧,手里提着一把用树干削成的简陋木剑,却周身散发着雄浑的炁息;有背着长剑、面容冷峻的年轻剑客,剑眉星目,周身萦绕着凌厉的剑气,连靠近他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三尺,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独自站在一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却又在听到“结义”二字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还有手持罗盘、身着道袍的年轻术士,道袍上绣着淡淡的八卦图案,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他眼神沉静,手指轻轻拨动罗盘上的指针,似乎在测算着什么,偶尔与身边的同伴低声交谈,言语间满是对“无根生”理念的推崇。
他们有的豪迈不羁,与同伴交谈时声音洪亮,笑声爽朗,引得周围人侧目;有的沉默寡言,独自靠在树干上,眼神里带着几分疏离与警惕,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保持着戒备;有的则热情活泼,主动凑到陌生人身旁,用带着地方口音的话语分享着自己的经历——“我从江南来,一路赶了半个月!”“听说无根生前辈要打破门派束缚,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言语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但无论性格如何、出身何处,他们的眼中都闪烁着一种相似的光芒——那是对现有江湖格局的不满,是对门派束缚的厌倦,是对自由与同道的渴望,更是对“无根生”所描绘的“大同”异人之世的向往。他们来自天南海北:有江南水乡的世家子弟,带着书卷气与贵气;有塞北草原的游牧异人,带着草原的辽阔与豪迈;有中原名门的弃徒,带着对旧秩序的反叛;有西南苗疆的年轻蛊师,穿着色彩鲜艳的服饰,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香;还有来自沿海的渔民异人,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带着海风的咸涩气息。身份各异,背景悬殊,却因为一个名字、一种理念,跨越千山万水,汇聚到这处隐秘的山谷之中,像一条条支流,即将汇入同一条大河。
罗恩静静地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微微晃动,衣料与岩石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没有说话,只是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将谷口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张年轻的面孔、每一种复杂的情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年轻人身上蓬勃的朝气,像初升的太阳,带着无限的可能;也能察觉到他们心中隐藏的躁动——那是对未知命运的期待,是对改变现状的渴望,却也夹杂着一丝对未来的忐忑与不安。但他更清楚,这场看似热血沸腾、志同道合的结义,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无根生”此人神秘莫测,其召集天下异人的目的,恐怕不止“打破束缚”那么简单;而这些年轻的异人,或许只是这场巨大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他们眼中的光明未来,说不定是通往深渊的陷阱。
夜风渐渐转凉,带着崖壁的寒气扑面而来,罗恩的衣袍被吹得紧贴后背,能感受到岩石的冰凉透过衣料传来。山谷内的火光愈发明亮,几乎将整个谷口都染成了橘红色,人影也越来越密集,隐约能看到谷中央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高台,高台上铺着红色的绸缎,周围插着几面绘着祭坛符号的旗帜。谷内传来整齐的呼喝声,声音雄浑有力,带着节奏感,像是在排练结义仪式的誓词;偶尔还能听到鼓点声与号角声,低沉的鼓点像心跳般震动着空气,悠长的号角声则穿透夜色,在山谷间回荡。
远处日军岗哨的灯光依旧在黑暗中闪烁,煤油灯的光晕忽明忽暗,隐约能听到日军士兵用日语交谈的声音,虽然模糊,却透着一股侵略的嚣张。但这片山谷里的异人们,似乎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结义喜悦中,对不远处的日军威胁浑然不觉,或是刻意忽略——在他们眼中,眼前的“大义”,远比外来的侵略更为重要。
罗恩缓缓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冰冷的剑鞘贴着掌心,传来熟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剑鞘上的纹理在指尖清晰可辨。他抬头望向山谷深处,那里的火光最为明亮,隐约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高台上指挥着什么——或许,那就是“无根生”?
风暴之眼,已在眼前。空气中的焦灼与期待几乎凝成了实质,像一张紧绷的弓,随时都会射出致命的箭。那场注定要改写异人界历史、甚至影响抗敌局势的结义,正随着夜色的加深,一步步逼近,迫在眉睫。而罗恩知道,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决定,都将牵动无数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