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完全散开,云栖村的田埂上沾着亮晶晶的晨露,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轻响,像大地还没睡醒的呢喃。翌日上午,陆砚辞没带三位新人去办公室,也没提录音棚或创作大纲,只是穿着双沾着泥点的帆布鞋,领着背着吉他的李默、攥着笔记本的王珂、揣着陶埙碎片的陈曦,沿着晒谷场边缘的田埂,一步步走进了山村的烟火里。
田埂两旁的稻田刚抽穗,青绿色的稻叶上挂着晨露,风一吹就往裤腿上蹭,凉丝丝的。李默背着吉他,肩带勒得肩膀微微发紧,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土——不是城市里水泥地的坚硬,是松松软软的,还混着稻根的清香,心里忽然少了几分在酒吧驻唱时的局促。
走了约莫一刻钟,陆砚辞在一间爬满牵牛花的竹屋前停下。门没关,里面传来“沙沙”的竹篾摩擦声,像春蚕在啃桑叶。这是张婶的家,她正坐在院中的老竹椅上编竹篮,阳光透过牵牛花的缝隙,在她布满老茧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张婶的手不好看,指关节粗大,掌心的纹路里嵌着洗不掉的竹屑,可一碰到竹篾,那双手就像有了魔力——细竹条在她指间翻飞,时而弯折,时而交织,没一会儿,竹篮的雏形就露了出来,边缘还留着刻意捏出的圆润弧度。
“张婶,您这竹篮编得越发精致了。”陆砚辞笑着打招呼,顺手拉过李默,让他站在离竹椅更近的地方。
张婶抬起头,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手里的活却没停:“可不是嘛,这手艺是我爷爷传的,当年他教我时,让我对着竹篾练了三个月‘摸劲’,说竹篾也有脾气,你得顺着它的纹路来,急了就断。”她顿了顿,指尖捏着一根刚削好的竹篾,递到李默面前,“小伙子你摸摸,这新篾子带着竹青的润气,老篾子就沉些,编出来的东西也更结实——不同的竹,得用不同的法子。”
李默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竹篾,就觉出了不一样的触感:新篾子滑溜溜的,带着点凉意,还能闻到淡淡的竹香;而旁边堆着的老篾子,表面有些粗糙,却透着股沉甸甸的厚实。陆砚辞悄悄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像晨雾:“你写歌总说‘生活的暖’,可暖不是空泛的词。是张婶手上老茧蹭过竹篾的触感,是她讲‘练摸劲’时眼里的光,是竹篾翻飞时的‘沙沙’声——试着把这些‘竹篾的温度’,把这份传承里的耐心,揉进你的歌词里,比喊十句‘温暖’都管用。”
李默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亮意,他赶紧从吉他包侧袋里掏出个小本子,飞快地记下“竹篾的触感:新凉旧沉”“张婶的手:老茧裹着巧劲”,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和竹篾的“沙沙”声混在一起,格外和谐。
离开张婶家,陆砚辞带着王珂往村小的方向走。村小不大,只有两排砖瓦房,此刻大部分教室都空着,只有最东边的那间还亮着灯——窗户没关,暖黄的灯光从玻璃里漏出来,在地上投出一块长方形的光斑。陆砚辞拉着王珂,轻轻趴在窗沿上,没敢出声。
屋里,年轻的赵老师正坐在堆满练习册的课桌前批改作业,台灯的光刚好照在她的笔尖上。她手里的红笔芯已经用得很短了,笔杆上缠着几圈透明胶带,显然是用了很久。桌上摆着个搪瓷杯,里面的菊花茶已经凉了,杯沿还沾着点茶渍。她批改完一本,就顺手往旁边的“已改”堆里放,动作快却仔细,遇到有错的地方,会用红笔圈出来,再在旁边写一行小小的批注,字迹娟秀又认真。改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揉了揉发哑的嗓子,端起搪瓷杯喝了口凉水,又拿起一本练习册,嘴角却轻轻扬了起来——那本练习册的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谢谢赵老师”。
王珂攥着笔记本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指尖有些发白。她之前写《乡村教师》时,总在稿子里写“老师很累”“老师很伟大”,可此刻看着赵老师揉嗓子的动作、短到快握不住的红笔芯、还有那本画着小人的练习册,忽然觉得自己写的“累”太轻飘飘了。
“你看,”陆砚辞的声音轻得像怕惊到屋里的人,“‘累’从来不是喊出来的口号。是红笔芯用得比黑笔快的细节,是嗓子哑了还能对着学生笑的模样,是把孩子的画偷偷收起来的温柔。这些‘看得到、摸得着’的小事,才是《乡村教师》该有的魂。”
王珂没说话,只是飞快地翻开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唰唰”地动——她划掉了原来“老师每天批改很多作业”的句子,改成“赵老师的红笔芯总比黑笔用得快,搪瓷杯里的菊花茶凉了三回,她还在给练习册上的小人画添了颗星星”,字迹因为急切而有些潦草,却透着前所未有的鲜活。
最后,陆砚辞带着陈曦往山后的竹林走。竹林深处的石凳上,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会吹陶埙的李大爷。他手里拿着个深褐色的陶埙,埙身有几道细微的裂纹,显然用了很多年。见他们来,李大爷没说话,只是把陶埙凑到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埙声一出来,山间的风好像都停了。没有复杂的旋律,只有低沉而苍凉的调子,像山涧的泉水在石缝里流淌,又像老人在诉说着什么——有年轻时上山砍柴的苦,有看着稻田一年年丰收的甜,还有对已故老伴的念想。风把埙声吹得很远,连旁边的竹子都好像在静静听着,竹叶偶尔落下一片,轻轻落在陈曦的手背上。
陈曦屏住了呼吸,她之前总想着把陶埙的技巧练到极致,琢磨着怎么把复杂的音阶揉进曲子里,可此刻听着李大爷的埙声,忽然觉得那些技巧都不重要了——这埙声里有故事,有情绪,能让人想起自己的祖辈,想起山间的岁月,能和人心贴得那么近。
“乐器的‘魂’,不在你能吹多快的节奏,也不在你能飙多高的音。”陆砚辞看着陈曦专注的侧脸,轻声说道,“在于你懂不懂它——懂它是用山间的陶土捏的,懂吹它的人心里装着什么,懂怎么用它的声音,去跟风对话,跟土地对话,跟听的人心里的故事对话。这样吹出来的曲子,才有人愿意听,愿意记。”
陈曦慢慢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陶埙碎片,轻轻贴在耳边。阳光穿过竹林,照在碎片上,她好像能透过碎片,摸到陶土的温度,听到藏在里面的故事。
一圈走下来,天已经快到中午了。李默背着吉他,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模拟着摸竹篾的动作,嘴里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旋律;王珂蹲在田埂边,借着阳光修改《乡村教师》的片段,刚加了“老师洗得发白的袖口总沾着粉笔灰,却把孩子们的画裱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又觉得不够,想了想,再添上“她的教案本里夹着晒干的野菊花,是学生从山上摘给她的”;陈曦则坐在石头上,手里摩挲着陶埙碎片,眼神里满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陆砚辞走过去,拿起王珂的笔记本翻了翻,指尖停在那些新添的细节上,轻轻点了点:“很好。”他抬起头,看着三位新人眼里的光,语气认真又温和,“记住,好的作品从来不是坐在空调房里,对着电脑凭空‘编’出来的。它是你踩过田埂上的露水生出来的,是你摸过竹篾的老茧磨出来的,是你看过老师批改作业的灯光照出来的——是‘走出来’的真实,是‘摸得到’的温度。这,才是创作的根。”
风又吹过稻田,稻叶轻轻晃动,像是在应和着他的话。三位新人都抬起头,眼里没有了来时的迷茫,只剩下满满的触动与坚定——他们好像终于明白,那些能让人记一辈子的作品,从来都藏在这些最朴素、最真实的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