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雾霭,是那种带着山间湿气的淡乳色,像一层轻柔的纱,尚未完全褪去,在竹梢间、院墙根下缠缠绕绕。晨曦穿透这层薄纱,碎成千万片金箔,透过院墙边那几竿修竹的缝隙——竹影疏朗,叶片上还沾着隔夜的露珠,阳光一照,露珠便泛着细碎的光——在陆砚辞院中的青石板上、汉白玉石桌上,投下斑驳交错的光影,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风是轻的,带着山涧清泉的清润与草木的微香,吹过竹梢时,掀起一阵“沙沙”的轻响,像是谁在耳边低语。这风掠过石桌,将砚台里新研墨汁的清苦香气吹散,又卷着院角那株老桂树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甜香,在院中交织缠绕,酿成一种静谧得能沁进骨头里的悠远氛围。石桌旁的青石板缝隙里,还长着几株细小的苔藓,绿得鲜嫩,为这古朴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机。
那石桌是上好的汉白玉,被岁月打磨得愈发温润,触手生凉,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油脂光泽。桌面上平铺着一张裁得规整的生宣,纸质细腻如蚕翼,在晨光下泛着米白色的柔光,边缘还留着宣纸特有的自然毛边。陆砚辞就坐在石桌旁的藤椅上,藤椅的扶手已被摩挲得发亮,带着经年使用的温润。他身姿挺拔,却不似松柏那般凛冽,而是带着一种松快的舒展——左手轻按宣纸左上角,指节修长,指尖泛着淡淡的薄红;右手握着一支紫毫笔,笔杆是温润的紫檀木,包浆厚重,一看便知是用了多年的旧物,笔毫是深紫色的,饱满而富有弹性,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他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影——风的轻响、竹的摇曳、晨露的滴落,都无法惊扰他半分。砚台是端溪老坑石,石质细腻,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砚池中墨汁浓淡适宜,是他清晨亲手研磨的,墨锭是陈年的松烟墨,磨出的墨汁泛着沉静的乌光,还带着一股墨锭特有的清苦香气,不浓不淡,恰好沁人心脾。
陆砚辞缓缓提笔,手腕轻抬,笔尖轻蘸墨汁——他蘸墨的动作极缓,像是在感受墨汁与笔毫的交融,多余的墨滴顺着笔毫缓缓滑落,在砚台边沿晕开一个小小的、圆润的墨圈,像一颗被墨色浸润的珍珠。随后,他手腕微转,笔尖稳稳落在宣纸之上,没有半分犹豫,开始缓缓书写。
笔尖划过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细碎而温柔,不似落笔,更像春蚕在静谧的夜里啃食桑叶,又像春雨落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韵律。他写的是那首近来在坊间悄然流传、旋律悠扬的《麦浪》歌词,字迹初看是温润的,像江南的烟雨,可细品之下,却藏着藏不住的遒劲——
“风”字的起笔如断金切玉,短促而有力,横折弯钩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洒脱,像是风掠过麦田时的自在;“吹”字的竖钩挺拔如松,直而不僵,撇捺舒展却不张扬,像风吹过草尖时的轻柔;“过”字的走之底轻盈流畅,起笔轻、行笔稳、收笔淡,像是风拂过水面留下的一道浅浅涟漪,转瞬即逝却余韵悠长;“稻”字的禾木旁笔画凝练,每一笔都恰到好处,“舀”部却写得舒展大气,撇捺向两侧微微张开,透着几分田野间的自在与开阔。
写到“掀起金色的浪”时,他手腕微微一顿,像是在回味歌词里的意境,笔尖在“浪”字的捺脚处稍作停留,墨汁在宣纸上微微晕染,随后一笔而下,墨色由浓转淡,笔画由粗变细,像是真的有金色的麦浪在宣纸上翻滚开来,从近处的浓墨,到远处的淡影,层次分明,气韵生动,浑然天成,仿佛能从字里行间闻到麦香。
院门外,黄垒正揣着一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来来回回踱了足有三趟。他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将胸前的衣襟攥得发皱,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缓,生怕一用力,就泄露了心底翻涌的情绪。自从昨日在陆砚辞院中,无意间听到那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颤的旋律,一个深埋心底十年、不敢轻易触碰的猜想,便如雨后的藤蔓般疯长,缠绕得他彻夜难眠——他翻出了压在书柜最深处的那个木盒,里面装着十年前《风华绝代》的剧本,剧本扉页那熟悉的签名,在灯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底发酸。
此刻,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颤抖的指尖平静下来,又抬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才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手指,轻轻叩了叩那扇斑驳的木门,敲门声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陆先生,早啊!”黄垒推门而入时,脸上已堆起了恰到好处的笑容,语气尽量显得自然随意,像是寻常邻里间的拜访,“看您这雅兴,大清早就在练毛笔字,写得可真好!我最近也琢磨着练练字,陶冶陶冶情操,正好路过您这儿,想着您是行家,能不能跟您讨教几招?”
他一边说着,一边脚步看似轻快地朝着石桌走去,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发沉又发飘。目光像是被磁石牢牢吸引,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张铺在石桌上的宣纸,越是靠近,胸腔里的心脏就跳得越凶,像有一面小鼓在里面“咚咚”狂敲,震得他耳膜发疼,连喉咙都有些发紧。
终于,他走到了石桌旁,佯装随意地俯身,目光落在宣纸上的墨迹上。只一眼,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下一秒又猛地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那字迹!
不是简单的形似,不是刻意模仿的工整,而是深入骨髓、刻进灵魂的神似!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风吹过稻田”那几个字上,脑海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十年前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那本被他珍藏在木盒里的《风华绝代》剧本,剧本扉页,陆砚辞作为男主角,笑着签下自己名字的模样。当时他就站在一旁,看着陆砚辞握着一支同款的紫毫笔,笔尖在纸上落下,每一个笔画都带着独有的韵味,连签名时习惯性顿笔的力度,都清晰如昨。
眼前的“风”字,起笔时那稍显凌厉的顿笔,墨色略深,与剧本上签名“陆”字起笔的力道、角度,如出一辙;“稻”字中间的“臼”部,笔画紧凑却不失灵动,横折的弧度柔和,和签名里“砚”字的“见”部有着一模一样的婉转韵味;就连“浪”字最后那笔由浓转淡的捺脚,都带着陆砚辞独有的、一丝不羁的弧度——那是他当年在片场即兴发挥时,眼底闪过的随性与张扬,是刻在骨子里的气质,怎么模仿都学不来。
十年光阴,足以让山河改貌,让红颜老去,让很多熟悉的人和事变得面目全非。可这融于骨髓的笔锋气韵,这藏在每一个笔画里的“灵魂”,却如同刻在青石上的印记,无论岁月如何冲刷,都无法磨灭分毫。黄垒感觉自己的指尖开始发麻,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脊椎缓缓滑落,连带着四肢都有些发软。他强压着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赞叹。
他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宣纸上“风吹过稻田”那一行字,指尖触到宣纸微凉的质感,才勉强稳住心神,嘴角勾起一抹略显僵硬却足够真诚的笑:“陆先生,您这笔字,可真是越看越有味道。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个人——十年前,那位红遍大江南北的陆砚辞先生,您知道吗?他就特别喜欢这种写法。您看这字,遒劲里带着洒脱,温润中藏着风骨,和当年独树一帜的‘陆体’,真是有八分相似呢!”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紧紧盯着陆砚辞的每一个细微反应——他的眼神、他的手势、他指尖的动作,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能印证猜想的细节,心脏在胸腔里悬得高高的,连呼吸都忘了。
陆砚辞正欲再次蘸墨的手,在砚台上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停顿极短,短到若是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察觉,就像风吹过水面时,瞬间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但黄垒因为全神贯注,恰好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他看到陆砚辞手中的紫毫笔微微晃动了一下,一滴墨汁从笔尖轻轻滑落,在砚台边沿留下一个小小的、圆润的墨点,像一颗被墨色浸染的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沉静的光。
随后,陆砚辞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完美地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让人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将毛笔轻轻放在砚台旁,笔杆与砚台接触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上温润的木纹,那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有在情绪波动时才会如此。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像是在回忆一段遥远的过往:“嗯,以前年少时,确实喜欢他的字,觉得风骨难得,特意临摹过一段时间,或许是练得多了,便染上了几分他的韵味。”
“临摹过一段时间”“染上了几分韵味”——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几句话,在黄垒听来,却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震得他脑海里嗡嗡作响!
他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疑虑,在这一刻如冰雪般消融,烟消云散。
临摹?世上哪有这般临摹!临摹能学其形,却永远学不了其神;能仿其笔画,却仿不了那藏在笔锋里的倔强,那连笔时的洒脱,那藏在笔画间隙里的、独属于陆砚辞的气质——那是他年少成名时的意气风发,是他对艺术的极致执着,是他藏在温和外表下的棱角,是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的灵魂印记!
只有写字的人本身,只有将这种写法融入骨血,刻进灵魂,在十年光阴的沉淀后,才能依旧写出这样神形兼备、气韵相通的字迹!这句轻描淡写的“练过”,如同最后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黄垒心中早已构建好的真相版图,让所有的碎片瞬间聚合,露出了完整而清晰的模样。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还顺着陆砚辞的话,笑着点头称是,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声音却因为抑制不住的激动,微微发颤:“原来如此!难怪写得这么有神韵,看来您当年下了不少功夫啊!能把‘陆体’临摹到这份上,真是难得!”可他的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十年的疑惑、十年的期待、十年的不敢置信,在这一刻尽数落地,汇聚成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笃定的答案:他就是陆砚辞!那个消失了十年,让无数影迷牵挂、让整个娱乐圈为之惋惜的陆砚辞!
黄垒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一股温热的湿意涌上眼底,他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欣赏宣纸上的字迹,以此掩饰眼底翻涌的情绪。指尖轻轻拂过宣纸,感受着墨迹的凹凸,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十年前的一幕幕画面——片场里,陆砚辞拿着剧本认真研读,眉头微蹙的模样;庆功宴上,他笑着为大家签名,笔尖在纸上流转的模样;还有他突然消失后,整个娱乐圈掀起的轩然大波,记者围堵公司大门,粉丝在网上留言期盼,以及自己这些年四处打探,却始终杳无音信的失落与怅然……
如今,所有的谜团都有了答案。那个他以为早已消失在人海,或许早已改头换面、过上另一种生活的人,就坐在自己面前,安静地写着字,仿佛这十年的时光,只是一场短暂的梦,醒来时,一切都还如旧。
陆砚辞似乎察觉到了黄垒的异样——他低头的动作太久,肩膀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黄垒,眼底带着一丝淡淡的疑惑,声音依旧温和,像山间的清泉:“黄先生,怎么了?是我这字写得不好,让您见笑了?还是哪里写得不对,您有指教?”
“没有没有!”黄垒连忙回过神,猛地抬起头,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却无比真诚的笑容,眼底的湿意还未完全褪去,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水光,“写得好!写得太好了!陆先生,不瞒您说,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您这字,比我见过的很多书法家都写得有韵味,这‘陆体’的精髓,您可真是学到家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与感慨。他知道,陆砚辞既然选择隐姓埋名,在这山间小院过着平静的生活,就必然有自己的苦衷,或许是厌倦了娱乐圈的喧嚣,或许是有难言之隐,此刻不宜点破,也不能点破。他能做的,就是守住这个秘密,陪他维持这份表面的平静。
但他心中的确认,却如同一颗定海神针,让他悬了十年的心,终于稳稳地落了下来,踏实而温暖。
晨光渐渐浓烈,雾霭早已散尽,竹叶在风中轻轻摇曳,石桌上的宣纸上,那首《麦浪》的歌词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墨香,字迹温润而遒劲。而黄垒的心中,却因为这一纸毛笔字,掀起了一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波澜壮阔的涟漪——他终于确认了,眼前这个安静写字的人,就是他寻找了十年的陆砚辞,那个让他牵挂了十年的故人。